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报》总第 192 期 “ 独家报道 绝学大寻踪之七走进因明学 ” 文章之一
因明学源于印度,传入中国后分为汉传因明和藏传因明两支,中国因而成为因明学的第二故乡。“因明”为梵文Hetuvidyad的意译,“因”为理由、原因,“明”为学问,因明学是关于如何获得正确知识的抽象思辨的学问,有学者称之为佛家逻辑。汉传因明高深莫测,藏传因明让人倍感神秘。本报独家报道小组为“获得关于因明的正确知识”,奔赴雪域高原,走入藏传因明发源地,试图揭开藏传因明的神秘面纱。
桑普寺 藏传因明发源地
桑普寺曾经是整个藏区的学术中心,鼎盛的时候有两万多名僧侣在这里学习。“可以说当时的桑普寺就是西藏的‘那烂陀’”。
“桑普寺?没听说过,拉萨有这个地方吗?”在拉萨河边的西郊汽车站,每个司机都这样回答记者,一脸茫然。终于,藏族司机丹增通过电话向他的一位教师朋友求助后,知道了大致的路线,而这几乎是记者问到的第二十个司机了。
从堆龙德庆县的柳梧乡出发,越过澄碧的拉萨河,汽车沿河谷南下,然后转入一条干涸的山沟,两边是濯濯童山,路上全是碎石块,汽车颠簸前行,扬起滚滚黄沙。
停车问了好几次路,驱车一个多小时后,方才望见远方的半山腰有一片红黄相间的墙体和金色的殿顶,我们终于到达藏在深山中的桑普寺。
“你们是我遇到的第一批来这里考察的记者。”桑普寺的青年僧侣根嘎坚才说。根嘎的老家就在柳梧乡,在萨迦派的主寺萨迦寺学习之后,他又回到了桑普寺。
发现我们对桑普寺和因明学有一些了解,根嘎很高兴,他拿上钥匙,带领我们参观寺院。桑普寺规模很小,由上下两进院落组成。上面一进院落为主殿,殿外是一个空旷的庭院,布局疏朗。在建筑造型上,桑普寺具有独特的风格。“桑普寺的大殿、佛像等很多地方都和别的寺院不太一样,有自己的特点。”根嘎不无自豪地说。
走进大殿,我们看到,横梁上方挂着两排人物唐卡。根嘎告诉我们,这些是古代高僧的画像,其中有不少是因明学领域的大师,既有陈那、法称等印度因明大师,也有多位藏传因明大师。
大殿右侧有一座小屋,供奉着桑普寺的护法神。根嘎介绍说,这是桑普寺现存最早的建筑。走进小屋,灯光昏暗,我们打开手电筒观看,墙壁上有一些壁画,黑底白描,间或点染红色,线条流畅,内容则为佛像、大威德金刚等。
根嘎带我们走进二楼正殿,靠墙一排严整的木制壁龛,供奉着十六尊人物塑像。这些人物全是与桑普寺有关的佛学大师,师承源流一目了然,这里堪称藏传因明的学术先贤祠。
看到我们很有兴趣,根嘎给我们逐一介绍,还用笔在纸上写下大师名字的汉译名。塑像十六人分为左中右三橱。中橱的正中为阿底峡大师,左右为他的两大弟子俄·勒贝喜饶和仲敦巴,其中俄·勒贝喜饶就是桑普寺的创建者。右橱有五格,分别为俄·罗丹喜饶、恰巴·却吉僧格、萨班等人。左橱有八格,为恰巴·却吉僧格的八大弟子,他们各有专精,使得桑普寺在当时名扬雪域。
我们注意到,桑普寺供奉着至少三尊阿底峡大师的塑像,而主殿二层的正中位置更是留给了阿底峡大师,标示出桑普寺与阿底峡大师的密切关系。“桑普寺是阿底峡大师亲自嘱托他的弟子修建的,”根嘎说,“藏语里‘桑’指秘密,‘普’指这里位于拉萨河山坳。阿底峡大师亲自选定了这个地址,对他的弟子俄·勒贝喜饶说,修建以前,要严守这里的神圣秘密。1073年,俄·勒贝喜饶大师兴建了桑普寺。”
桑普寺曾经是整个藏区的学术中心,鼎盛的时候有两万多名僧侣在这里学习。西藏大学因明学专家阿旺丹增说,“可以说当时的桑普寺就是西藏的‘那烂陀’。”那烂陀是印度古代著名的佛教大学,当年玄奘西行求法,包括量论因明学都是在那烂陀学习的。
而现在的桑普寺只有五六个正式僧侣,已不再是学术中心,也没有培养佛学人才的能力。根噶就是从萨迦寺学习归来的。而另一个青年僧侣丹增久美正要出发,前往另一个萨迦派的寺院那兰扎寺学习。
夏天的桑普寺,绿树葱郁,溪流潺湲,风光优美。寺后的山上有一片空地,是桑普寺的辩经场。根嘎说,每年桑普寺的夏季法会时,有一百多个僧侣从各地来到这里进行夏季辩经活动,交流心得,砥砺学术。
“现在的桑普寺并不属于某个教派。虽然现在我们这几个寺里的僧人是萨迦派,但是,桑普寺是各派都很看重的寺庙。在历史上,宗喀巴等大师都曾到桑普寺来学习。现在寺庙虽然不像从前了,但很多僧侣也要来这里敬拜。”根嘎说。
萨迦寺 海拔最高的学术重镇
萨迦寺虽然不复昔日辉煌,但作为萨迦派的主寺仍是全西藏重要的学术中心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学术重镇。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已故藏学家王森《藏传佛教发展史略》介绍,桑普寺原属噶当派,现为格鲁派寺庙。但是我们在桑普寺实地考察时发现,该寺与萨迦派的联系似乎更为紧密,不但非常推崇萨班,而且现在桑普寺的僧侣都在萨迦派系统中接受过学术训练。
回到拉萨,学者们也常提到萨迦寺。阿旺丹增告诉记者,萨迦寺是萨迦派的主寺,元代,作为量论大师的萨班开创了因明学的新阶段。西藏图书馆副馆长旦增则说,萨迦寺有大量的文物和典籍,比图书馆还多,号称“第二敦煌”。
这个学术重镇深深吸引着我们,记者一行决定去萨迦寺拜访。
从拉萨南下,再沿雅鲁藏布江西行,过日喀则后,从仁达村逆萨迦河而行,不久就到达了萨迦寺。
萨迦寺分为南北两寺。南寺位于山下平地,海拔约4300米,高墙大院,壁垒森严,建筑年代晚于北寺,1268年由元代国师八思巴修建,在元代曾是全藏的政治、宗教、文化中心。北寺位于后山腰,海拔更高,大约4500米,主体已成废墟。我们意外地发现,萨迦北寺和桑普寺一样始建于1073年。萨迦寺虽然不复昔日辉煌,但作为萨迦派的主寺仍是全西藏重要的学术中心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学术重镇。
南寺大殿右侧的普巴康,布局庄重,靠墙的书橱装饰华丽,里面整齐地叠放着许多经卷典籍。正在清扫地面的索朗益西停下来向我们介绍,殿内有萨迦派最重要的两大法王萨班和八思巴的大铜像,而居中供奉的文殊菩萨塑像是由萨班大师亲手制作的。
记者气喘吁吁地爬上北寺废墟的最高点,居高临下,俯瞰两寺。山下狂风呼啸,卷起沙尘,直接扑入南寺,当年的僧侣在这里建立起一个学术中心,真是令人惊讶。
1244年,萨班就是从这里出发,携带幼年的八思巴、恰那多吉两个侄子前往凉州(今武威)。1247年,他凭借惊人的政治智慧,与阔端进行历史性的凉州会谈,向全藏发布了《萨迦·班智达致西藏众僧俗的劝导信》。凉州会谈以和平方式正式完成了西藏纳入元朝版图的历史事件。
在萨迦寺,我们想起一个传奇人物——在这里成为藏传佛教高僧的南宋恭帝赵。
元灭南宋后,赵被送到萨迦寺出家,法名为“合尊法宝”。他学习藏文,精研佛法,作为翻译家的他还和《因明正理门论》的第一个藏译本有关。
《因明正理门论》是汉传因明的重要文本,根据虞愚、杨化群等因明学家的研究,该书第一个藏译本由汉僧胜藏主和度语教童所译,并经汉僧法宝校订。这个汉僧法宝就是赵。也许,赵在萨迦寺校订《正理门论》(藏文译本中无“因明”二字)是藏传因明和汉传因明之间最早的交汇点之一。
可惜我们在萨迦寺已经寻找不到这位汉族帝王兼藏传佛教译师的遗迹,也许,萨迦寺那数量惊人的文献宝藏中还掩藏着与他有关的材料。
扎什伦布寺格鲁派大寺
当我们走进扎什伦布寺措钦大殿,院内传来一阵奇怪而美妙的“唵唵”声。嘈嘈切切,错杂顿挫,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原来僧侣们正在进行辩经日课。
扎什伦布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六大寺院之一,是历代班禅大师的驻地。
扎什伦布寺也拥有悠久的因明学(量论)传统。记者查阅资料发现,格鲁派历史上的两位量论大师克珠杰、根敦珠巴都与扎什伦布寺密不可分。克珠杰和根敦珠巴是宗喀巴的两大弟子,分别被追认为一世班禅和一世达赖。扎什伦布寺是1447年由根敦珠巴创建的,四世班禅扩建后,该寺成为历代班禅驻锡的主寺。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藏族学者桑德告诉记者,格鲁派继承了由桑普寺的恰巴·却吉僧格创立的经典学习与辩经相结合的教学方法,又有所发展,而各大寺都有自己的学制特点。在扎什伦布寺,僧侣首先学习因明《摄类学》这样的初级课程,经过因明基础理论的系统学习,掌握因明学的逻辑思辨形式等,在辩经中反复磨砺,不少僧侣具有很强的抽象思辨能力。通过答辩考试的僧侣升入中高级学经班,再依次学习因明《释量论》、《般若经》、《中观论》、《俱舍论》和《律经》等五部大论。
当我们走进扎什伦布寺措钦大殿,院内传来一阵奇怪而美妙的“唵唵”声。嘈嘈切切,错杂顿挫,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原来措钦大殿前的天井边是讲经场,僧侣们正在进行辩经日课。讲经场大约五六百平方米,周围回廊有三层,每层都有许多来寺里敬拜上香的藏族信众在围观。
院子的正中立了一杆高大的经幡,时间已过晌午,灿烂的阳光斜射在院落里。地上铺着氆氇毯,面前摆着酥油茶。僧侣们分成若干组辩经,每组少则两人,多则三五人。
由于不懂藏语,记者到讲经场内挑了一个角落,随意观看某一组的主客论辩。一个僧人坐下来休息,喝了一口酥油茶,自报家门名叫扎西。扎西与我们攀谈了几句,然后看别人辩经,偶尔为我们解释几句。
在因明辩经的“立宗辩”中,坐着的僧侣是提出观点的一方。作为答问者,他盘膝而坐,由于迎光而眯缝着双眼,简洁地回答。
站立的僧人是提问者,背对阳光,手舞足蹈,咄咄逼人。他常常右掌高举,击打左掌,在清脆的击掌声后提出问题。念珠有时擎在手里,有时挽在肘部。站立者的脚法灵活,在双方交锋之后,扭头退开几步,然后返身迎面疾步过来,继续提下一个问题。偶尔也原地伫立,手捋下巴,沉吟片刻。
在北边回廊的正中是班禅大师的法座,这是历代班禅大师讲经说法的地方。法座四周缠系着洁白的哈达,法座上供奉着大师的黄色法衣。“去年班禅大师还曾经到这里,看我们辩经。”扎西高兴地说。
看我们对因明学颇有兴趣,扎西和我们谈起了学问。“我们要学习很多年,依次学五部大论,《释量论》就要学6年,我已经学了很多年了,觉得还没有学到多少。你们年纪已经大了,学不成了。”扎西戏谑道。
突然间,法号长鸣,场地里的僧侣都停下来,辩经结束了。大家开始收拾物品,纷纷将地上的氆氇毯卷起来,放到袋子中。几个小僧侣也跑过来帮忙,他们年纪还小,但是看来也很喜欢每天辩经的时刻。
无论是印度因明还是汉传因明,作为佛家逻辑,更多的是一种抽象思辨的学问,而在藏传因明中,藏族同胞独创的辩经又赋予其一种艺术美感,成为藏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
藏传因明后继有人
作为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藏传因明有许多学术问题需要梳理、分析、比较,展开深入研究。
在西藏博物馆的历史文化古籍展厅,有因明学的专题橱窗。
据介绍,橱窗左边为陈那的《集量论释》藏译本,右边为法称的《释量论》藏译本,后面分别为陈那和法称的画像唐卡。画像中的陈那右掌伸出,左手挽着念珠,似在辩经,大概唐卡画师是按照今天僧侣辩经的动作来绘制这位因明大师的形象的。
站在橱窗前,我们立刻感受到汉传因明和藏传因明巨大分野之所在——因为《集量论释》和《释量论》这两本著作都是古代汉传因明里没有的,而在藏传因明中,它们是最为重要的原典。不但如此,古代藏族学者还翻译了陈那、法称的几乎所有因明学著作,由此发展出体系完整严密的量论,因此,许多藏族学者认为这门学问应该就叫量论,而不应称为藏传因明学。
那么古代藏族学者留下了多少与因明学有关的藏文历史文献呢?西藏大学教授阿旺丹增告诉记者,根据他的统计,历史上,藏族学者从印度梵文翻译为藏文的因明学著作有上百部,其中有的是小册子,有的是篇幅很大的巨著。而藏族学者自己撰写的因明学著作有近60部。而青海民族大学教授祁顺来告诉记者,据他估计,与量论相关的著作有上千本。这些论著和译著是一笔很大的学术遗产,还需要继续梳理和研究。
除了藏文文献,西藏还有大量的梵文因明学文献。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刘培育告诉记者,根据编订的梵文贝叶经目录,虽然不知具体内容,但是可以发现有许多我们以前不知道的因明学材料,希望藏传因明和梵文领域的研究者能够组织力量加以整理和研究。
那么因明学对藏族普通公众有什么影响?阿旺丹增认为,“在历史上,西藏的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有很大的区别,传统上寺院培育的主要是精英文化。僧侣们学习因明学很多年,尤其是取得格西学位的僧侣具有极高的思辨能力,但是因明学对于普通老百姓的影响则很有限。”
目前,西藏大学、西藏社会科学院都已经形成了因明学研究传统,中央民族大学、青海民族大学、西南民族大学等院校也都有较强的藏传因明研究力量。由于早期的因明教师大都是寺院培养出来的,因此现代大学的因明学传统是从传统寺院的因明学传统发展而来的,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现代学术传承体系。阿旺丹增是西藏大学最早一批学习因明学的学生,到现在已教授因明学26年了,他告诉记者,“我们正在编写新的更适合大学教育体系的因明教材,以代替原来一直使用的寺院里的《摄类概要》这样的因明启蒙书”。
在今天的西藏、青海等藏区,藏传因明在现代大学和传统寺院里都传承有人,尚无断绝之忧。(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报记者 曾江 张春海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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