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报》总第167期独家报道文章之一。
作为国家级的复原项目,冯锐课题组所复原的“张衡地动仪”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这次质疑大潮的风口浪尖。围绕社会关注的话题,本报记者独家专访了该课题组组长、中国国家地震局研究员冯锐。冯锐说:“我们的每一个复原细节都有确切的史料依据。”
地动仪悬垂结构已证实
地动仪悬垂结构的得出远不是根据一两个字推断的。直立杆原理迄今没有任何人作出过成功的检验,后人不必重蹈覆辙。
《中国社会科学报》:史书记载张衡的地动仪全名是“候风地动仪”,复原的地动仪好像并没有体现“候风”这个特点。
冯锐:“地动仪”这个名称早在范晔之前,司马彪和袁宏就已有过明确称谓。根据目前的查证,5种史料中的4种均如此,文中“地动”二字的使用频率最高。范晔文因与《太平御览·职官部》的47个字相重,才出现了“候风地动仪”字样。但在含有123个字的记载更加准确的《太平御览·工艺部》中仍称“地动仪”。范晔以后直到清朝的所有史料中,也都称为“地动仪”,已经有1000多年了。
因此,仪器的名称前可以不必冠“候风”二字,更不应该延拓成“候风仪”和“地动仪”两件。
《中国社会科学报》:有人认为,“中有都柱”其实指的是,中有一个直立的杆,而非一个悬垂的摆。因此用悬垂摆复原张衡地动仪是对文献记载的违背。您怎么看这种观点?
冯锐: 这涉及地动仪的工作原理,是复原研究的核心问题。学术界已经争论了100多年,19世纪认为是悬垂摆,20世纪中叶改为直立杆,以后又回到了悬垂摆,认识上走过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弯曲道路。面对稀少的史料文字、没有结论的百年论争,21世纪怎么办?一是扩大了史料来源,从196个字增加到254个字;二是开展了科学试验,走上了“读史书与做试验”相结合的新道路;三是组织多学科专家进行综合研究,竭力减少片面性。
千百年人类的实践表明,自然界仅有两种天然结构可用于测震——悬挂物和液体表面,灵敏度都远远高于人的感觉。直立杆不能用于测震是200年前学术界早有定论的东西。但出于慎重,我们又专门对一系列不同粗细的直立杆完成了大量严谨的试验,结论全都是否定的。可以坦言,地动仪悬垂结构的得出远不是根据一两个字推断的。直立杆原理迄今没有任何人作出过成功的检验,后人不必重蹈覆辙。
“下有蟾蜍”并非离散摆放
把蟾蜍离散摆放的肇始者是日本人服部一三,他在1875年的复原图中画的,被后人因袭了百余年,汉代筒形樽也随之被人为地改造成圈足状。现在来看,这不符合史料,背离了出土的汉代酒樽基形。
《中国社会科学报》:有人认为,《张衡传》中所记载“外有八龙”,是指樽体的外面有八条完整的龙,但是您的复原外形是八个龙首。这个不同点的依据是什么?
冯锐:鉴于《后汉书》“外有八龙首衔铜丸” 的8个字可以有不同的断句方式,王振铎先生只好设计了全龙和龙首的两种造型,并无定论。我们依据的袁宏《后汉纪》版本应该是质量最好的,是国家图书馆所存的最早版本,即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南京国子监刻本冯班批注并跋。冯班已经做过断句:“外有八方兆,龙首衔铜丸。”显然,取龙首(而不是全龙造型)更加符合史料,也更能体现仪器的功能与艺术的统一性。这里的“八方兆”指仪器外部有8个方向标记,是对“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的呼应。
《中国社会科学报》:关于史书中记载“下有蟾蜍”,有的复原将蟾蜍与樽体分开单独摆放;而您的复原模型是将蟾蜍与樽体连为一体。这个有什么依据?
冯锐:司马彪《续汉书》载:“下有蟾蜍承之……蟾蜍张口受丸,丸声振扬”,明确地交代了蟾蜍的3个功能——承载樽体、接受铜丸、振扬丸声。因此,蟾蜍是器足——汉代筒形酒樽的基本元素之一。
把蟾蜍离散摆放的肇始者是日本人服部一三,他在1875年的复原图中画的,被后人因袭了百余年,汉代筒形樽也随之被人为地改造成圈足状。现在来看,这不符合史料,背离了出土的汉代酒樽基形。对离散式摆放,我们作了理论计算、现场调查和严格的地震学试验,证明蟾蜍只能作为樽体的器足,不可能散放。
《中国社会科学报》:史书记载,“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有人认为,这可以指明地震的方向,但是我看到您的观点是,地震发生时,可能会在同一个平面的两个方向之一吐丸。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理解?
冯锐:张衡注意到了铜丸的掉落与震中方位有一定对应关系,反映出他敏锐的观察能力是惊人的,史料记载也真实。但是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大量观测资料的积累,最终查清:包括张衡地动仪在内的世界所有测震仪器(甚至现代地震仪),虽然会对数百公里远的地震出现指向震中的情况,但这绝不是唯一的、仅有的现象,还会同时存在着背向震中,即反方向的情况。因此对于像陇西地震这样的远震而言,京师洛阳的龙首吐丸就既可以出现在指向震中的正方向上,也可以出现在反方向上,它们只不过都落到震中这条线上了,二者都合理地反映了地震波的作用。这也许是史书上只讲“寻其方面”而没有说“寻其方向”的缘故,故“方面”一词需要理解成由正负180度两个方向构成的平面,即现代的“方位”之意。如果知道了几个远处地震台的反应方位后,通过它们的交切,自然就能确定地震震中了,这是现代地震台网的技术要领。还需要说明,地震波不同于爆炸冲击波,它存在纵波、横波和面波等复杂成分,当测震仪器距离震中几十公里的时候,仪器的反应方向就变成垂直于震中了。正是基于对自然规律的更全面和更准确的认识,国际上对地动仪等所有验震器的严谨表述就仅仅限定为“验证地震的发生”,并不强调测定地震方位的功能,这个问题毕竟过于复杂、过于不确定。我们今后对地动仪的宣传,也应避免简单化,不要把测震功能说过了头,国际上很多地震学家已经多次向我们纠正过这点。
模型“备战”地震实际监测
这些缩微件是教具性质的,只作为观众互动式地了解工作原理和内部结构之用,不具有真实的测震能力,自然谈不到对任何一次实际地震的监测。
《中国社会科学报》:现在有人对您研究的地动仪提出质疑,认为2005年新的地动仪复原模型制成后,中国境内每年多次发生5级以上地震,在该地动仪复原模型监测范围之内,却从来没有听说该复原模型监测到。您对此有何看法?
冯锐: 这里存在一些误解。我们的工作分试验研究和监测地震两个阶段。
在试验研究阶段,要建立新的科学复原模型,能够在实验室实现验震,任务已完成。利用计算机控制的液压振动台技术,已经严格准确地“重现”了多种地面运动状况:真实的地震场地运动、非地震的干扰运动、极端地面运动状态等。实验模型是1∶1尺寸的结构框架。实验成功后,模型自然需要从振动台上拆下和收藏,为其他实验项目提供设备条件。我们则转入艺术造型和铸造加工的研究,并在河南博物院、中国科技馆、上海科技馆等处展出缩微模型。这些缩微件是教具性质的,只作为观众互动式地了解工作原理和内部结构之用,不具有真实的测震能力,自然谈不到对任何一次实际地震的监测。
接下来是对地震的实际监测应用。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启动,河南博物院亦有初步方案。需要铸造1∶1尺寸、高约3米的青铜模型,建设永久性的观测地基和实验场地,至少要坚持数十年的地震监测任务。我国的地震虽多,但是能在特定的观测地点达到一定震动强度的事件毕竟十分罕见,欲取得地震的实测结果势必有一个漫长的等待历程。我相信,科研工作者将会一如继往地努力下去,给大家一个好消息。
《中国社会科学报》:现代科学已经很发达,复原工作又这么困难,为什么还要坚持?
冯锐:张衡地动仪作为中国古代科技成果的辉煌代表、人类第一台测震仪器,一直为国际学术界重视。遗憾的是,仪器已失传,后人有责任通过复原之路将中华民族的这一瑰宝展现于世,发挥它启迪智慧、普及科学知识、开展爱国主义教育的作用。
复原研究是一种重要的科学手段,在人们研究地球演化、生物进化、气候变迁、考古发掘等方面都扮演着重要角色。科学研究是如此的永无止境,我们只不过跟着服部一三、米尔恩、王振铎等先行者们的脚印在前进路上又铺了一个新石子,但它仍然不是终极的结论和唯一的答案,后人还会也应该比我们做得更好,更加接近历史的真实。也许,这就是科学的无穷魅力,是大家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古代和现代科研工作中的真正动力。(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报记者 唐红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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