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报》总第159期独家报道“ 网络写作10年密探 ”文章之一。
走进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建功的办公室,仿似走进了书的海洋。以京味儿小说被大家熟知的陈建功着装谈吐上也颇具“京范儿”,他的豪爽、真诚、睿智给记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谈到网络写作,从事专业写作三十年的陈建功既期待又心有隐忧,新鲜血液的灵动让他欣喜,然而,他希望网络写作者能够更沉潜、更扎实、更具人文情怀。
网络文学未达到经典水平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怎样看待网络写作的意义?
陈建功:网络写作为未来文学的发展开辟了更宽广的道路。文学创作从来就是少数人的事情,既如此,走向“象牙之塔”几乎是必然的。走向“象牙之塔”固然也不可简单地否定,但和生活、和民众的血肉联系,是文学的生命所在。因此,网络写作的意义,首先在于它打破了这种脱节和隔膜。我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曾经说过,“到了21世纪,是人人可以写自己的时代”,现在真的实现了。网络文学写作者的活跃带来了民族思维的活跃和大众文学的普及,为文学前景奠定了生机勃勃的基础。
网络媒介的出现将文学变成了一个“无门槛”的发表领域。这种无门槛性使得思想的光芒和生活的感悟不再被遮蔽,同时也锻炼了我们民族的思考力和判断力。有批评家说,“网络是文学的垃圾场”,我不敢苟同。我认为,网络上不乏真知灼见。最重要的是,网络使文学成为全民族情感寄托的地方,这是未来文学的曙光所在。不久的将来,网络上也一定会有深刻的思想、灵动的形象出现。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对网络文学作品和作者的现状满意吗?
陈建功:虽然人到晚年或许会有更醇厚的作品出现,但文学终归是青年人的事业。文学必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对年轻人的作品很关注,并且努力排除偏见。但是,客观地讲,网络文学仍然没有达到传统经典的水平。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求网络作品也有传统的经典作品那样的写法,而是说传统经典作品之所以能够不朽,其实是在于它们的人文情怀,它们的描述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七情六欲,而是反映整个社会和时代,也展示作家对人、人生和社会的思考与探索。而这需要境界,也需要酝酿。
网络写作兴起后,一些人迅速将网络写作当成一种职业,有些写手每天写一万字。这实际是商业驱动下形成的一种写作模式,导致很多网络作品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和长久酝酿就迅速推出。依靠这样的高速创作,很难酿造出醇厚的好酒。当然,网络写作也为文学提供了很多新鲜的、灵动的东西,我也看到一些自我情感叙述的博客,非常感人,也有很好的框架和故事。但是大部分作品在人文情怀、情感深度方面,还需要努力。
缺少人文情怀再热闹也不行
《中国社会科学报》:网络写作的瓶颈在哪里?
陈建功:网络写作这种无门槛的模式看似没有瓶颈,实际上瓶颈也恰恰在这里。随着时代的发展,大众文学和纯文学的分野越来越清晰,然而即使是大众文学,也需要情感的投入,也需要推陈出新,也需要反复酝酿。
换句话说,瓶颈就在于作家自身有没有文学追求。对于网络作家而言,他们需要对“什么是文学”进行思考。我越来越发现,一些时下火热的网络小说,不要说能耐看多少年了,看的时候就像是在玩一把扑克,玩完了就觉得过去了。现在,有些网络作家,只考虑点击率,不考虑作品未来还能不能读。除去打打杀杀,没有深刻的人文情怀,写得再热闹也不行。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只有靠写作者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来调整,想象力是不可少的,但光靠想象力也是不行的。情感的丰沛、意境的美好、文字的优美,都是成为好文学的必要条件。
《中国社会科学报》:网络写作是否有了一套成熟的模式?
陈建功:在中国,每次传播媒介的变革都必然带来文学的重大变革。到了网络时代,文学的普及更为迅速。从前,三四十万字算作长篇小说,现在在网络上,三四百万字才算长篇小说。这个现象可能会使很多人不习惯,其实这是网络时代的一种必然。网络文学带来的,不单单是长度的问题,网络阅读、手机阅读也迫使写作者进行一些文体上的思考。我曾经接触过一个手机小说运营商,他说他们曾做过一部200万字的手机小说,要想让读者一屏屏读下去,就必须在头几屏抓住读者,可见媒体的改变不仅带来了长度的变化,更带来了叙事方式的变革。这一开始肯定会比较乱,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去写,但逐渐地大众的审美需求就会促成新文体的成熟。
现在的网络文学主要还处于满足年轻人阅读需要的阶段,武打、玄幻、穿越很流行,随着网络的成熟,网络写作者们会从中总结出一套新的模式。其实,现在流行的穿越小说并不新鲜,马克·吐温早在小说《在亚瑟王朝廷里的康涅狄格州美国人》就“穿越”过,一些什么什么模式,不过是包装而已。我相信,随着网络的普及和全民族文化水平的提高,人们也会对作品中的深沉感、历史感、沧桑感有所要求,网络文学也会随之成熟。
欢迎网络作家入作协
《中国社会科学报》:网络写作一出现,有言论认为是对纸质文学的一种威胁。
陈建功:威胁或许是有的,但纸媒文学能被取代吗?我不这么认为。网络或许对报纸构成的威胁更大些,已经有一些报纸改做网络版了,但目前我看纸媒文学仍有市场,因为它符合不少人的阅读习惯和审美趣味,它不像网络文学那么快节奏,其中蕴涵着更多人文的积淀,也给我们从容的阅读快感,没有那么容易被取代。网络文学作家的作品的确有灵动新鲜的、青春感悟式的内容,然而传统文学很多精华的东西,比如人文关怀、历史沉思乃至美学上的一些特色,在网络文学中则很鲜见。二者一时还不可相互替代。
尽管现在网络文学在市场上可能已经超过纸媒,但若说哪部作品让我愿意放在书架上,传给子孙后代,还没有。这是个蜕变期,不能因为新事物来了就把旧事物全部否掉,也不能坚守着旧观念把新事物简单打杀。
《中国社会科学报》:对于网络作家加入作协,您怎么看?
陈建功:这个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应该欢迎他们加入作家协会,大家一起从不同的角度为文学的繁荣工作。我认为,传统纸媒作家应该向网络作家学习,学习他们松弛的创作心态和对生活敏锐的发现以及新鲜灵动的语言。而网络作家也需要学习传统作家思考的沉潜和写作的从容。一般来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上三两部长篇小说就把情感积累用得差不多了。网络作家一天写一万字,估计长期下来,体力和情感积累都跟不上。
时代需要鲁迅也需要张恨水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是否赞同网络文学的产业化?
陈建功:这不是赞同不赞同的问题,现在不光是网络文学,就连纸媒的出版、报纸行业也都产业化了呀。中国出版产业化,已经有好几个集团据说成绩斐然,我没有研究过,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在西方,那些被资本堆积出来、自觉地迎合或改造大众的趣味,以“娱乐”为口号以获取更大的商业利润为目的的文艺,早已有之。早在20世纪30年代法兰克福学派形成后,就有不少对资本主义“大众文化”的批判,到了20世纪50—60年代,作为他们全方位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战斗,大众文化批判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0世纪80年代末,国外的一些大众文化产品也开始涌入中国。
我忧虑的是,国外的大众文化产品虽用金钱包装却还多少有一些人文关怀,比如《拯救大兵瑞恩》、《阿凡达》,等等,其中也都有对人乃至人类命运的关注。而中国现有的大众文化似乎这方面的努力还不够,网络文学也同样。
《中国社会科学报》:那么,努力的方向在哪里?
陈建功:产业化是条路子,但是产业化当中也要有人文关怀,起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有对是非美丑善恶的基本判断。当然,同是人文关怀,大众文化产品和高雅文化产品又有不同。比如,《渴望》当中的刘慧芳被塑造成一个传统的、忍辱负重的中国女性形象,其实是对传统价值观和道德观的一种迎合和传承,也是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但当时一些纯文学作家就出来批判说刘是一个陈腐的形象,其实是从另一个角度希望文学可以为新的时代塑造新的性格形象。我认为这就是大众文学和纯文学的不同,都是有价值的。
大众文学尽管要承担起娱乐大众的功能,但也要有是非观,要让老百姓在轻松的消遣中感受到人文情怀、家国之念和道德良心。鲁迅是可贵的,但当时很受大众欢迎的张恨水,在歌颂底层百姓的美德、反对军阀专制、宣传抗日救国上,同样爱憎分明。我们的时代,需要鲁迅,也需要张恨水。
此外,谈文化产业化,我以为应该看到不同文化的分野及其作用。我以为,当下的中国文化其实可分为三种形态:大众文化、精英文化和时文化。大众文化我已经说过了,满足群众的娱乐消遣需求;精英文化则体现了一个民族的情感深度和审美追求;时文化则更偏重于时势的鼓动与激励。我以为三者不可或缺,当然这中间也互有渗透。但有些可以推向市场,有些是要由国家来扶持的。网络文学写作者当然也可以从中选择自己的道路。不管选择哪条道路,都不应满足于日产万字地赶着码字,我总希望他们能更沉潜一些、更扎实一些。(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报记者 吕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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