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0年代末直至1984年逝世,福柯在思想实质和表达风格上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这首先体现在所涉及的历史阶段——福柯从近代回到了古代。福柯晚期思想是在对古代文学、哲学、历史、医学作品的解读中形成的。他抛弃了“知识考古学”和“权力谱系学”这两个早中期概念,并且把真理问题和政治问题纳入到了更深广的历史视野中来考察,这个视野即“对自我和他人的治理”。
福柯的思路是,以“对自我和他人的治理”为中心,而后向两边扩展,一达“权力关系”,一达“自我关系”。如此,“真理”、“权力”、“伦理”三大问题得以收纳到同一问题域中。围绕这一线索,福柯阅读大量希腊—拉丁文献,在诠释古代哲学的基础上,开创出晚期思想的新局面。因此,笔者认为,从福柯晚期思想出发进而回溯他的早期思想才是理解福柯的恰当途径。
依此途径,福柯便不再是后现代主义者、解构主义者,而是作为苏格拉底形象的福柯,深得古代哲学气质的福柯。所谓“古代哲学气质”,笔者指的是以“生活技艺”为哲学探究的核心,以“学识”和“修习”为哲学的方式,以“气质塑造”为哲学的目的。
“生活技艺”是古代哲学所探究的核心。在古代,人们对思想家进行归类的依据并不是他提出和发展了某种学说,而是他的生活方式。例如,爱比克泰德曾对他的学生作过一个比喻:“泥瓦匠不会走过来说,‘听我给你讲讲瓦工活儿是怎么回事儿’;相反,他会去盖所房子,做出来,向人们证明自己了解这门手艺。”同样,真正的哲学家也不会给你灌输各种理论学说,他只会把自己的哲学以一种生活方式向你展现出来。所以,古代哲学所力图探究的是把个体生命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加以创制的诸种技艺。在此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生命的艺术家。然而,在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艺术却只与物体发生关联,而不与个体或生命发生关联,一幅画或一所房子可以是艺术的对象,而我们的生活却不行。艺术变成了一个专门化的领域,只有这个领域的专家才是艺术家。
福柯并不否认古代哲学有对“自然”的探究(所谓“物理学”)乃至对“元—自然”的探究(所谓“形而上学”)。古代哲学对“生活技艺”的关注不仅没有导致对自然和世界的贬低,而且他们认为,通过探究自然和世界所获得的“学识”乃是“生活技艺”的必要部分。唯古代哲学与近代哲学不同,古代哲学对自然和世界的认知,根本目的不在形成一种“认知性知识”,而在形成一种“精神性知识”,即把对世界的认识精神化。这意味着主体如果不在自己身上下一番工夫,他便无法获得这些知识;而一旦主体获得了这种知识,他便具有了一种“装备”,这种“装备”能改变主体,拯救主体,使其“生活方式”彻底发生变化。
人们在自己身上所下的这番工夫便为“修习”。柏拉图曾说,灵魂的美德同身体的优点一样,它们都不是灵魂和身体本来就有的,而是靠后天的习惯和修习培养起来的。这个希腊文的“askêsis”(修习)便是现代西语的“ascétism”(禁欲主义)和“ascèse”(苦行)所由来的词根。不过,希腊哲学、希腊化哲学、罗马哲学绝没有从禁欲和苦修这个角度来理解这个词。这个词的内涵变为禁欲和苦修,是在经历基督教洗礼的西方近现代思想中。与基督教思想不同,古代哲学的“修习”,其出发点不是有罪的自我,归宿点也不是否弃这个自我,而是最终形成某种完满的、自足的自我与自我的关系,这种关系能够导致一种自我的改观,即人们从自我与自我的关系中获取到的幸福。
无论“学识”还是“修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气质塑造”。该词广泛见于柏拉图、伊壁鸠鲁主义、犬儒主义的文献中。普鲁塔克曾说,人在离开理发厅时总会在镜子面前看看自己发生了什么改变;同理,在听完每一次哲学课之后,不要急于离开,而是应该看看自己与哲学所传达的真理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什么改变,这些真理有没有渗透到了自己的灵魂中并且塑造了自己的灵魂,有没有使自己的“气质”变得更好。
学习哲学的目的不在获得种种理论和学说,而在塑造气质,变化气质。气质塑造有如艺术创造,它没有一成不变的创制法规。人自身就是一个不断构造自身、改变自身的过程。人之为人的伦理经验也就是历史性的。探究人的历史经验,这正是福柯哲学的宗旨所在。
(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赵灿 单位:云南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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