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报》总第117期特别策划“全球视野下的国家认同”文章之一。

　　在全球化时代，法国不是唯一对“国家认同”概念进行思考和追问的国家，但关于这一主题的争论在法国格外激烈。

　　2009年10月底，法国移民部长埃里克·贝松宣布，法国将就国家认同这一主题展开为期两个半月的大辩论。一时间，从中央政府、国民议会到各级地方政府，从媒体到学术界，“国家认同”一词迅速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政治关键词之一。

　　实际上，法国所面临的国家认同问题，不是一次辩论就能够解决的，因为它涉及“民族”、“国家”、“国籍”、“公民身份”等多重复杂概念，涉及历史、哲学、政治与民主、移民问题、多元文化共存等层面的内容，也关系到政府、族群、非政府组织、家庭、个人等行为主体。

　　法国19世纪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欧内斯特·勒南在反思普法战争历史的时候，曾经说：“一个民族是一种灵魂，一种精神原则。有两样东西，其实也可以说是合二为一的两样东西，构成了这个灵魂。一是对丰富的记忆遗产的共同拥有，二是当前共同生活的意愿，继续使遗产保有价值的意愿。”他对国家认同的定义被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接受和传承，与“自由、平等、博爱”这些体现共和精神的原则密切相连，并与法国人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以及“法兰西伟大”的情结密不可分。

　　共和国的象征与标志——《马赛曲》、玛丽亚娜和蓝白红三色旗——成为法国人“集体记忆”和法兰西国家认同的重要内容。法国人对“集体记忆”的重视还表现于法国人赋予历史学重要地位：法国是为数不多在小学就开设历史课程的国家之一。然而，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世界格局，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移民潮的开始和全球化、地区一体化的推进，深刻改变了“集体记忆”的范畴和内涵，改变了人们对“我是谁”这一问题的认知。到了进入全球化的21世纪，这个定义在法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虽然有些学者强烈地反对将“国家认同”和“移民”二者联系起来，认为这种联系体现了对移民的成见与歧视（2007年，法国国家移民历史中心的8位历史学家因反对萨科齐设立“移民与国家认同部”而集体辞职），但是移民问题在法国国家认同当中的分量不容质疑，也不容忽视。

　　从20世纪初开始，法国就已经开始拥有一定数量的移民，其中包括一战中参加法军作战的法属非洲地区的士兵和来自印度支那的移民。虽然移民们在当时感觉到法国本土人怀有优越感，但是总体来讲，整个社会气氛对于移民来说是宽容和宽松的，移民融入比较顺利。

　　在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应该算是传统国家认同理念面临挑战与危机的开始。战后的重建需要大量劳动力，这是法国移民数量大幅度增加的直接经济原因。随着殖民地国家的独立、殖民时代的结束和移民时代的开始，“法国人”的定义面临着很多问题。如果说来自于欧洲其他国家的移民因其文化历史背景更容易接受并且拥有法兰西共和国的集体记忆，那么黑人和阿拉伯人移民则在法国社会中引发了诸多基于种族和宗教的融入问题。法国著名学者阿尔弗雷德·格罗塞在其著作《身份认同的困境》指出：“在凸现地区差异和文化差异的时期，（移民）是不可能如此容易地融入的。”2002年的法国总统大选中，极右党派国民阵线候选人勒庞居然超越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进入总统大选第二轮，引发了全法国乃至全欧洲的震惊。勒庞现象折射出了法国部分选民对移民的一种抵触情绪。而2005年，两个非洲移民后裔少年躲避警察而触电身亡引发的“郊区危机”正是移民融入问题的具体表现，它集中反映了移民在社区、教育、就业、社保等领域中遭遇的困境。在“郊区危机”之后，时任内政部长的萨科齐提出“选择性移民”的政策，遭到了左派政党和移民人群的激烈反对，其被认为是向极右派靠拢。2007年总统大选期间，萨科齐提出国家认同的主题，并在当选后成立了移民与国家认同部。2009年11月，他在一次演讲中强调国家认同的重要性，强调共和精神的价值，强调两性平等以及世俗社会的重要性，呼吁法国社会参与对国家认同的讨论，结果，国民的思想并没有得到统一，在反对者的眼中，反而有加深法国社会内部隔阂、激化种族矛盾之嫌。

　　国家认同大辩论最终草草收场，但人们对这一主题的思考和争论并不会停止。法国学者费尔南·布罗代尔在其著作《法国的身份认同》中说：“法国是多元的，她的多元性是明显的、持续性的、结构性的。”“整体性”和“多元性”将是法国国家认同问题中最为关键的词汇。未来的法国将拥有什么样的面孔，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法国人是以“多元性”为主导还是以“整体性”为主导。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的学者菲利浦·蒂里巴尔纳认为，按照自由主义的观点，如果尊重每个人的传统、社会行为模式和身份认同的感受，那么千差万别的人们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就一定会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如果遵循长期以来在法国占据主导地位的观点，强调共存和团结，而忽视每个人的出身和背景，那么就意味着，新移民和他们的后代就要接受法国的行为模式，接受由此导致的变化和代价。目前，法国政府仍然在这两个相悖的选择之间难以取舍，整个法国社会也处于犹豫和矛盾当中。

　　无论如何，作为拥有最多穆斯林教徒和犹太人的欧洲国家，面对着全球化日益加剧的背景，法国的国家认同面临的最大挑战依旧是移民历史衍生出来的社会融合问题，它将影响到法国人构思与组织其未来的方式，影响到法国政治事务的操作运行，它也是未来若干届法国政府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李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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