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伶人家族文化研究的渊源要追溯到我十几年前的一次阅读经验。大概是一篇关于电影导演谢晋成长道路的文章令我深思。谢晋出生在浙江上虞的望族世家,他的家族乃东晋谢安后裔。当年,谢晋准备报考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家族对此极为愤怒,力欲开除他的族籍。
当时,我受到很大震动。为什么从事伶业就要被开除族籍?在社会众多职业中,为什么从事伶业要遭受如此惩罚?伶人和家族到底存在一种如何的内在关系?它们的对立体现了一种怎样的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
谢晋报考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已经是20世纪40年代初期,当时民风已开,而且他的家乡位处得风气之先的东南沿海的江浙省份,他报考的学校也不是传统戏曲科班,而是一所国立的教授现代西洋话剧的高等学府。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家族尚要对他予以除籍惩治,在此前漫长的历史中,从事伶业者不知要经受多少家族给予他们的精神折磨和灵魂痛苦?
后来,我又接触到一些伶人被除族籍的资料。德珺如,出身贵族家庭,经常以票友身份客串,尤其擅长扮演青衣。他的叔父非常恼怒,斥骂他为“自甘下贱”,将他革出家庭,注销宗籍,而且“竟因其学戏,祖、父皆懊恼而死”。由此,入伶不仅使伶人饱受除籍苦痛,似乎对家族也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本来以为谢晋乃望族之后,德珺如是官宦子弟,门第高贵,可能对于伶业分外忌讳,故而严惩。有的学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本来就是耻感文化,特别重视体面和身份。位高门重如德珺如、谢晋之家族,自然会对影响家族体面和身份的行为断然采取措施。
但是,我也阅读了贫寒百姓对于伶业及伶人态度的材料。刘喜奎入伶以后,回到天津唱戏。她的二叔得知她唱戏的消息,竟被气死,刘喜奎将二叔的遗体发送以后也大病了一场。由此可见,家族对于伶业及其伶人的立场具有一种社会普遍性。
在这种家族与伶人的独特关系中,我隐约感觉到它不仅是一个社会学或者政治学的命题,它似乎还可以触摸到中国一种微妙而又隐秘的民族人格。这种民族人格,既属于政治层面,又是关乎文化和人性的,它不仅具有一种民俗学价值,更具有一种文化人类学意义。家族和伶人的关系,可以折射出民族历史和民族精神结构变迁的运行密码。
这种思考,一直伴随着我走过了十几年。在此过程中,我完成了我的博士论文《中国伶人性别表演研究》,开始将研究视角集中在中国戏曲伶人角度,希望能够从伶人与性别的互动关系,延伸到中国伶人与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的互动关系,从而发现和确立这种民族人格的运行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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