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中国电影和电影研究领域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中国电影逐渐进入跨国资本模式的大片制作时代,营销市场迅速扩大,从2001年到2008年,故事片产量、票房总数和海外销售额均增长了5倍以上,其中国产片票房的增长速度尤为突出,电影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媒体焦点之一。其次,无论在国内还是海外,中国电影研究蓬勃发展,研究领域日益拓宽,深度也不断加大,电影产业研究即是其中一个新课题。海外这方面的英文研究成果包括麦克·柯廷(Michael Curtin)的《面向世界上最多的观众:华语影视的全球化》,叶月瑜、戴乐为(Darrell Davis)的《东亚影视产业》,以及朱影、骆思典(Stanley Rosen)合编的《华语电影的艺术、政治与商业》的部分章节。
两个与产业研究相关的新概念值得我们关注。第一是美国学者柯廷提出的“媒体资本”(media capital),它的中文意思很明确,但英文中的capital除了“资本”外还可以指“重要都市”,即媒体资本的高度集中地或大规模的创意产业基地,如好莱坞、纽约等。由此引出第二个概念“创意产业”,近年澳洲学者麦克·基恩(Michael Keane)对之反复阐释,指投资、创意机构、技术和人才密集的枢纽点,不仅限于影视业,还可包括音乐、网络等其他媒体。其实,这两个产业概念都包含了“在地”(locality)和“流通”(flows)之间的互动关系:资本是流通的,但流通的资本需有集中在某地(而非零散无序)的枢纽机构来经营管理;同样,产业是相对固定的机构,而创意(想象力及其产品)却应该跨越边界而流通。我这里强调在地与流通的互动,是想指出媒体策略与产业研究中可能出现的对终端消费产品的忽视,而津津乐道投资和票房。毫无疑问,21世纪的中国影视业需要迅速发展横向与纵向链接的产业机构,吸引海内外的媒体资本,建构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创意产业规模。但是,产业建构的最终目的是生产让广大消费者长期满意的影像产品,而不是只炒作全面覆盖媒体的短期轰动效应。
早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电影人就为西方“辱华电影”中卑贱的华人形象而愤怒,继而呼吁生产表现民族文化精神的国片。但是,从现有资料看,在海外放映的诸如《西厢记》(1927)、《天伦》(1935)等默片,在多大程度上传达了中国文化的软实力,这是一个还需研究的课题。与此相对,好莱坞从默片时期开始不断生产病态的华人形象,从阴险毒辣的“龙女”到奴性十足的男管家,形成了两套根深蒂固、相互交叉的话语系统,一是东方主义,二是冷战意识。东方主义旨在猎奇观赏异域文化,因此好莱坞影片中的中国不断展示诱人的异国情调、乡土风俗、深宫大院、女性情欲、男性暴力等。冷战意识旨在控制中国的国际影响力,通过所谓的“自由”、“民主”、“人权”等批评中国,歪曲中国形象,疏离西方观众对中国的情感认同。
新中国的前17年,不少国产影片在欧洲及亚非拉第三世界放映。后来,相应于好莱坞的全球强势推进,华语电影先在动作类型方面从香港走向世界市场。李小龙的功夫电影充满了对西方辱华传统的抗议,而成龙动作片和吴宇森警匪片的民族文化因素的诉求力相对较弱。20世纪90年代初,所谓张艺谋模式的“民俗”电影迎合了东方主义审美趣味,在西方展示了中国“封建”父权制的专横与弱势,除了打造作者导演和明星品牌,对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建设贡献并不大。到了21世纪,受《卧虎藏龙》(2000)的启示,合资武侠大片一发而不可收拾,市场效应极为醒目。如果说《英雄》(2002)还在刻意营造琴、剑、书法等文化意象,努力传达某种精神内涵,随之而来的《无极》(2005)、《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等大片则赤裸裸地演绎着性、暴力和权力欲望。其实,从音像到意识层面,近年的合资国产大片并没有超越好莱坞的东方主义审美趣味,高科技营造的仅是神话化的东方文化图像,但在精神方面,对暴力、权势的渲染难以产生正面的文化意义。直到《孔子》(2010),其大片概念仍倾向于展示战争场景等视觉奇观,忽略人物刻画,放弃意义建构,其文化的软实力究竟何在值得深思。
目前中国电影的尴尬境遇在于,除个别例子外,大片票房奇迹的背后并没有令人钦佩的文化精神。电影本是最具情感震撼力的跨文化、跨语言的载体,而不仅仅是让人愉悦一时而遗忘的音像产品。面对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中国电影应该超越对媒体效应、市场份额的单向关注,生产具有文化力度的影片,让海内外观众接受故事、形象所承托的正面价值。具有文化软实力的电影必须有经久不息的感染力,有了足够多的终端精品才可能完善中国创意产业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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