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千年演变的中华民族传统节日蕴涵着极高的文化和精神价值,深入挖掘其丰富的内涵,不仅可以提高民族的凝聚力,还可以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和繁荣。然而,一个严峻的现实是,我国很多民族传统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淡,有些甚至已经名存实亡。本报记者就此专门采访了中国民俗学会会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民族传统节日与国家法定假日”课题组组长刘魁立教授。
国家法定假日新规定具有划时代意义
记者:尊敬的刘教授,您好!请您谈一谈我国民族传统节日与国家法定假日演变的历史过程。
刘魁立:在此前近100年的时间里,我们对于民族传统节日一直持有淡漠的甚或是漠视的态度。1912年1月,孙中山先生签发临时大总统历书令,确定从当年的1月1日起改历。过去我们惯用的农历也就是夏历,虽然依旧有效,但国家日历改为以西历(或称公历)为主,把西历称为“新历”,把农历称为“旧历”,新旧历同时并存。到了1928年5月7日,内务部又向国民政府呈送了一个要求废除旧历,采用所谓“国历”也就是西历的呈文。当时有报道说,1929年的春节,一些地方政府居然动用行政手段,查抄卖年货的商家。
1949年12月,新中国的政务院发布270号令,对于全国年节和纪念日的放假办法作出了新的规定。当时放假的节日有五一、国庆、元旦。很幸运的是在传统节日当中,春节仍然给假。总之,多年来,对于我们民族在历史中形成的传统节日,始终没有给予充裕的时间来度过。这样的状况到了2007年底才有了改变:2007年12月7日,国务院关于修改《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的决定经由国务院第198次常务会议通过,从2008年1月1日起施行。办法规定,除春节长假之外,清明、端午、中秋增设为国家法定节假日,各放假1天。所以说,这一次的关于民族传统节日与国家法定假日的新规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一个了不起的举措,是我们国家日历演变历史中的一个新篇章。
记者:构建和谐社会是当今社会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而民族传统节日对于我们整个社会的每一个成员来说,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这不仅仅是休息,它远比休息更加重要。民族传统节日一旦被纳入国家日历当中,作为公众的假日,其社会意义是什么?
刘魁立:在某些特殊时刻,人们会用一种非常态的心理对待自己的生活、对待周围的人、对待我们的社会环境以及自然环境。与有些民族的节日体系是以宗教纪念日作为核心不同,我们民族传统节日的重要特征在于,这些节日是以协调我们和自然的关系为核心而建立的。不仅二十四节气是这样,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也大都是这样。
所谓和谐,首先要心情舒畅,在自己内心和谐的同时,也要和周围的人、和家庭、和自己所在的单位、和自然环境建立亲密的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说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是快乐的、幸福的,我们才有前进的内在力量。而民族传统节日一旦被纳入国家日历当中,作为公众的假日,它的意义就由隐性的变为显性的,被整个社会所关注,成为全社会的公共时间。而这个公共时间作为一种资源,可以发挥很大的效益。一切传统只有在对今天或者对未来具有重要意义的时候,它才获得了价值,我们才努力地去保护它、爱护它、传承它。
善待“洋节” 重建民族节日情感
记者:有一段时间,人们热衷“洋节”,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也许未必对“洋节”有很清楚的了解,仿佛这是一种“时尚”——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觉得自己是落后于潮流。您认为出现这种现象是由什么因素造成的?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它对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将会产生哪些冲击?
刘魁立:曾几何时,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好像被大家遗忘了,甚至有一段时间遭到贬斥。这期间外国文化引进,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传统文化的价值观,这些国家的强势经济使他们的文化也变得强势起来。强势的文化,会成为一种时尚,被许多人所追逐,追逐久了,就会改变人们的价值观。
当然,在看待“洋节”时,我们不是要贬斥“洋节”或者另眼看待过“洋节”的人,而是强调我们应特别尊重自己的民族传统节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多人对我们自己民族传统节日悠久的历史渊源以及相关的庆祝活动,都不甚了解。更为可惜的是,人们对这些节日的情感也渐渐淡漠了。
实际上,我们的节日和“洋节”比起来具有更丰富的内容和情趣。为了让我们自己的民族传统节日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和更好的功能,需要我们以更为虔敬的态度、更为真挚的情感来善待民族传统节日,欢度民族传统节日。我们需要恢复、重建对待民族传统节日的虔敬情感。
记者:那您觉得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与“洋节”有哪些不同之处?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是不是民族文化身份的一种标志?
刘魁立: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同其他一些国家以宗教纪念日为核心的节日体系有极大的不同。这种历史积淀下来的群体性庆祝活动,其核心功能在于认识自然、亲近自然、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促进家庭和睦、亲族团结、社会和谐,培育人们美好情操,发扬乐观向上的进取精神。
这些节日在一年的周期中严整分布,循环往替,形成一套体系,而且内涵丰富、多彩多姿。无论是在植物符号方面(春节的梅花、水仙,清明的柳枝,端午的菖蒲、艾蒿,中秋的丹桂,重阳的菊花……)、食物符号方面(春节的饺子、年糕,上元的元宵,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以及居室装饰和衣物配饰符号等方面,都各具特色。在不同节日里还伴随着各自特有的色彩纷呈的艺术表现形式和诸多竞技、游艺项目(旱船、秧歌、龙灯、高跷、拔河、划龙舟……)。严整的体系,丰富的内涵和无与伦比的多姿多彩特色,使得具有悠久历史而延续至今的民族传统节日历久而常新,装点着、美化着我们的生活,是广大民众心中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欢乐之歌。
出生在同一个地方,操同一种方言,我们就彼此认同为“同乡”,就多了一层亲近感。具有相同的民族成分、相同的国籍、相同的文化背景,我们彼此认同为“同胞”。特别是在异文化的环境中,同胞之间就会有强烈的亲近感、认同感。作为中华民族的子民,我们在许多问题上有着共同的价值观。看见红颜色,我们想到喜庆;听到锣鼓声,我们就激昂振奋;中秋时节,举头望月,就会在内心里油然升起对亲人和故土的拳拳思念。这些情感是其他民族的人们所没有的。这里包含着我们群体的价值观,这也是我们民族认同的标志,它具有一种内在的力量,让我们在情感上产生一种向心力。民族传统节日尤其具有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在其他民族看来,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也是我们民族文化身份的标志。在国外许多城市的唐人街,每逢佳节,侨胞们都要举行庆祝活动,体现出我们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这时节通过这些仪式和活动,我们民族的文化身份就会鲜明地显现出来,作为重要的民族文化符号昭示于其他民众。
饮食是最丰富重要的节日象征
记者:“吃”与民族传统节日总是紧密相连:春节吃饺子、元宵节吃汤圆、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民族传统节日为什么总是离不开吃?民族传统节日的“吃文化”是不是同宗教信仰、民间习俗有什么内在联系?
刘魁立:我个人认为,过去我们民族传统节日的象征体系是非常丰富的。别的民族传统节日中也有吃的问题,因为“吃”标志着生活的富裕、幸福。举凡所有民族的传统节日,在饮食这一点上都是十分强调和讲求的。
春天的时候,好多民族都要吃类似我们“春饼”一类的食品。美国人过圣诞节往往要有烤火鸡,这也是节日的食品。我们大家忽略了民族传统节日象征体系的其他内容,“吃”却作为一个明显的节日象征物仍保留在记忆中。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印象,过年、过节就剩下吃了。我们不能忽略象征体系的其他内容。比如说我们的服饰、佩戴,什么时候佩戴什么东西,这和节日是直接关联的。过年,南方都要买一棵橘子盆景,摆在家里,象征吉祥如意;过清明要有柳枝;过端午也有相应的植物,艾蒿或者菖蒲;过中秋有菊花、桂花;北方过年往往要摆几盆水仙。每一个民族在节日当中都有一些相应的植物,我们的最为丰富。我们的穿戴、佩饰、食物也都是这样。
说到象征体系,不止这些。照理说,中秋的时候,同样也可以划船,但是为什么我们偏偏要在端午的时候“划龙舟”,到中秋的时候就变成了喝桂花酒赏月了呢?每一个节日都有它自己特定的节日活动。仅仅强调饮食,是因为近百年来我们淡漠了自己的民族传统节日,把我们对节日非常浓厚的情感联系给隔断了。随着生活的改变,我们平日的饮食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好。平常随时可以享用过去的节日食品,当我们把“吃”看成是节日核心内容的时候,自然就会以为年味儿、节味儿“淡”了。我们应当把节日中的象征体系再重建起来,这时,我们的感受就会有所不同。说到象征,我举一个特殊的例子:除夕交子之前,垃圾可以往外扫,扔弃它。可是一过了12点,垃圾只能往屋里扫,它变成了财富的象征。而过了初五,我们通常叫“破五”,它的身份又恢复了,它又依旧是垃圾了。
节日体系外现民族身份
记者:节日文化和老百姓的生活方式、生活水平密切相关。过去人们的生活空间较小,平时活忙,逢年过节一般都要热闹庆祝一下,但现在很多人工作在外,逢年过节也是“来去匆匆”,年味儿淡了。您对当下“过节模式”的转变有什么看法?
刘魁立: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变化,现在大家生活节奏变得特别快,原来我们过年、过节的悠闲,那样一种从容不迫,可能就有所变化。这个变化并不意味着我们对节日的情感淡薄了。现在大家过年还是要回家,无论如何困难还是要回家过年。这说明大家对节日的情感依然很浓,这个习惯仍然还在。所谓年味儿淡了,可能在城市里才有这样的感觉。在广大农村,过年、过节依然隆重,依然热闹。所以我觉得随着国家法定假日体系的重新制定,节日成了法定假日,我们节日的兴盛是会与日俱增的,不必特别担心。
记者:您认为民族传统节日在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刘魁立:要说一个民族对整个人类能够有所贡献的话,除了我们的发明、发现、技术进步之外,还应该包括精神文化的创造。非物质文化的创造,也是对人类的一种贡献。比如说孔子的学说是贡献,是可以被别人拿来作为参考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假日制度,其中包括我们的民族传统节日体系,当然也是对于人类的一种贡献。它既是我们民族认同的一个基础,也是我们民族身份的一种外现。
文化自觉是传承与发展的关键因素
记者:在全球化时代,您认为传承与发展我们民族传统节日文化的关键因素在哪里?
刘魁立:民族传统节日是我们整个民族群体重要的“公共时间”,每一个人都在过。节日的主体就是我们每一个人。这当中,关于民族传统的文化自觉,就是我们过好节日的非常重要的基础。节日不是别人要我们如何过好它,而是我们首先自觉地感到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我觉得这种文化自觉非常重要。如何才能提高文化自觉,有多方面的因素。比如政府的倡导、媒体的宣传,各种社会团体的辅助,包括知识界对节日意义的阐发,同时也靠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每个人的感受。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会使我们关于节日的文化自觉有所提升。
很快就要过年了,我祝大家虎年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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