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报》总第135期特别策划“圆明园罹劫150周年 走向和谐世界 不能忘却历史”文章之一。
150年前的10月18日,是英法联军恣意劫掠园藏珍宝过后,将整个圆明园付之一炬的日子。大火此起彼伏,三日之内昼夜不熄,数百宫娥、太监、工匠,因为躲避不及被活活烧死,一座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皇家园林毁于一旦。圆明园的构建理念中西合璧,布局开阔,美轮美奂当不亚于巴黎郊区的凡尔赛宫。但是,英法联军并不因为他乡遭遇故国风情而有丝毫怜悯。
我的圆明园印象还驻留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黄昏。我看到标志性的大水法遗容,一些西洋建筑的石材残迹零落散布近旁,周围有不算茂密的树木,地面上杂草丛生,夕阳西下,残垣断壁映照在透过枝枝叶叶的余辉中,显得斑驳陆离,有一种悲凉凄婉的美。
十数年后,当我徜徉在波斯人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波斯波利斯(Perspolis)故宫遗迹中,高高的立柱之间与上述的圆明园印象,很自然成了一个对照坐标。波斯波利斯是古波斯的巨大王宫,系居鲁士选址,大流士一世动工建造,历时60年始成。波斯波利斯威严恢弘、精美绝伦,因为它是石材建筑,不至于像中国传统的木建筑,一把火就烧个精光,加上西方考古学家的协助发掘设计,其至今日依然让人震撼。波斯波利斯的最终命运也是被征服者付之一炬,这个征服者是亚历山大。我曾问德黑兰大学的一位老师,亚历山大何以同这人间奇迹过不去,作为一个希腊人,他能够对美漠然无衷以至于此?回答是复仇。当初波斯军队攻入希腊,没少干烧杀掳掠的勾当。耐人寻味的是,夜幕降临,主人安排灯光表演,但见一轮圆月挂在光秃秃的山岗上面,倏地几道蓝光从立柱底部射出,耳旁响起的,却是大流士在一字一句宣讲他善思、善言、善行的波斯哲学。
如此很自然地回想起我们的圆明园,一样是毁于入侵者熊熊大火的皇家宫阙,除了历史和废墟的规模不比前者,它留给我们更多的是耻辱和愤怒。圆明园已经是中国近代屈辱史的一个符号。我们不可能吞下这个苦果,若无其事来重现康乾盛世的八面威风。仅此一端,日前时有所闻的民间资本参与重建圆明园的金碧辉煌,由此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宏图大业,想起来,怎么都有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悲哀。因为它事关的不是一个企业、一种经济,而是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一个国家的文化认同。
什么是文化?美国传媒学者、文化研究一度的当红人物约翰·费斯克在他的《英国文化研究与电视》一文中,开篇就说得很清楚。他说,“文化研究”中的“文化”一词,侧重的既不是审美,也不是人文的含义,而是政治的含义。文化在这里并不是伟大艺术形式中的审美理想,也不是超越时间和民族边界的“人文精神”,用来抵挡如潮汹涌的粗鄙污秽物质主义,而是工业社会内部的一种生活方式,它包括了此种社会经验的所有意义。费斯克这里的话或许是矫枉过正,强调“文化研究”的对象是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的日常生活方式,而将致力于启蒙和人文关怀的“大写的文化”撇在了一边。但是我倒觉得,费斯克的这个政治挂帅的文化定义,用在圆明园150年屈辱历史的回顾上面,也还是适得其所。我们这个民族见证了太多的苦难,但是中国缺少坚忍不拔超验信仰的世俗文化传统,又令我们的苦难意识太容易转瞬化入歌舞升平。在苦难和忧患面前,审美的快感其实是苍白的。一个没有苦难和忧患意识的文化,必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堕落文化。故此,假如我们的圆明园遗址还有大的动作,费斯克奉为文化研究圭臬的“政治”的理念,不妨予以充分正视。
(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陆扬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期特别策划采写工作组:刘倩、褚国飞、李树民、王海锋、焦兵、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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