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廷以可谓中国近代史研究承上启下的人物。早年与近代史学科奠基人罗家伦、蒋廷黻诸人相过从,1928年已创拟《近代中国史》19册这一规模宏大的写作计划,并有意与罗、蒋合撰近代史以供一般阅读。他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著作《近代中国史纲》在香港出版后,即受到学术界和读者重视与欢迎,先后3版13次印刷,上世纪80年代又在台湾刊行,目前在大陆也已有两个版本。让人尤感兴味的是,就在格致出版社2009年新版本问世前的整整70年前,郭廷以与罗家伦、蒋廷黻共事清华大学时,已酝酿此书的最初胚胎。
从《近代中国史》到《近代中国史纲》
1929—1930年,罗家伦时任清华大学校长,蒋廷黻为历史系主任,郭廷以也在清华任教。罗、蒋计划合撰近代史一书,郭廷以也答应参加,前两者后皆由学入政,无暇及此,唯有郭坚守本业。直至60年代,蒋廷黻与之晤面,仍重提旧事,“殷殷以了三十年前宿愿相勖勉”。1972年,郭廷以在美国完成《近代中国史纲》初稿,已经70年过去了,蒋、罗两位同志已先后辞世,惜无缘一睹。
从形式上看,《近代中国史纲》近似一种“简略的通识读本”,但写作其实经历了长期准备。早在上世纪40年代初,郭廷以就出版过两大册以“近代中国史”为题的著作。此书非一般意义的近代通史,而是各以早期中外关系、鸦片战争为主题,着力于“史料之整辑排比”的资料集成。
郭廷以原计划按重大历史事件分若干主题,写一部完整近代史,并雄心勃勃地拟议了总计19册的庞大著述计划,但随着抗战军兴,辗转迁徙,客观上失去了研究条件,《近代中国史》只出版了前两册,便无以为继了。郭廷以到台湾后,在近史所培养的早期弟子研究多集中在19世纪,每人各就一两阶段进行专题研究,出版专刊,某种意义上也可谓在《近代中国史》一二册后“追上去补撰其下的各册”。
郭廷以晚年撰写《近代中国史纲》,引用了不少近史所同仁的研究成果,也吸取了美国学者费正清、韦慕庭等人意见,再灌注以自身数十年浸淫史学的心得,自成一说,可谓集大成的著作。他自谦《近代中国史纲》之文字“以平实简明、可供一般阅读为尚”,不敢悬得过高,也不以“学术著作”自居。全书从鸦片战争前欧人东来,写至中国共产党的胜利,“翔实而客观地”记述了西力东渐之后中国政局变化全程,被誉为“相对于中共解释中国近代史而产生的唯一高水准的学术著作”。
《近代中国史》、《近代中国史纲》二书,出版一前一后,内容一详一略,形式上适成对比,而创作内涵则一脉相承,表现郭廷以史学的特色也有互通处。
实证与诠释
一般认为,早年郭廷以受罗家伦影响,接受德国史料学派大师兰克的观念。郭廷以在《近代中国史》第一册《例言》中说明:“书仿长编体,亦近似西人之读本(readings),又可称为史料选录或类辑,绝不以史著自承。”当时,他多被视为一个“考据传统的学者”。
郭廷以特别注意使各种分立不同的记载“互相联通”,为读者获得“一贯明了之认识”,各主题下均附以简要解说,“酌采西籍,并使其自成体系”;不过强调仍属研究初步,故行文时“决不轻加论断,妄敢评议”。张朋园以今日眼光视《近代中国史》,认为其中“不只是史料,还有郭先生对史料的独特见解,并非没有解释”。
如果说,从郭著形式上可看到这样一种转变的痕迹,本质上仍是其自身研究的循序渐进,而此种步骤他在数十年前已有充分自觉,并以所谓“笨”功夫逐寸逐尺掘进。他在晚年写作《近代中国史纲》,总结自己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心得,可谓水到渠成。廖隆盛评价此书为“划时代的一本书”,“这本书已经打了一个基础的概念,绝对不是史实的堆积,里面章节编纂都有匠心苦心在内”。李国祁也谈到聆听老师讲史的感受:“他虽不大讲理论,但每每三两句话就能将历史的发展、影响交代得很清楚。”这种举重若轻的功夫背后,正是数十年如一日艰苦而执著的实证研究。
近代化史观
中国近代史学科在上世纪30年代正式“兴起”前,已有规模可观的著述问世,但其中多辗转选译、东抄西凑之作,以致有论者指出,这些“著述”只能用之于向群众宣传与动员,与学术上追求史实的目标则相距尚远。郭廷以关注近代中外关系,也有长期脉络可寻。他一直以来对边疆问题饶有兴趣,认为不同文化都有其特点,亦有其相通之处,历史不仅在时间上有连续性,在空间上也有交互性,所谓“六合为一国,四海为一家”。这样一种重视中西“交通”的观念也渗入到对近代史的观察中。《近代中国史》第一册整体构思就依照一个非常明显的框架:西力冲击是中国近代史的重心。其章节顺序为:第一章,中西陆上的接触;俄人东进。第二章,中西海上的接触;海道大通。第三章,中英关系。第四章,通商概况。第五章,中外纠纷。
郭廷以在《中国近代化的延误》一文中写道:“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均可以说是一部生存竞争的历史。竞争过程的顺逆和结果的成败,决定这个国家民族的祸福命运。顺逆成败,则又决之于国家民族对于时代环境的适应能力,亦就是决之于近代化的程度。”延续了他对中西“交通”的思考,并据国家民族对时代环境的“适应”力揭示“近代化”内涵,其“近代化史观”也渐趋清晰。他给出自己的定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个人,为使其生活方式、精神与物质的,能适应时代环境,以增进其福利所作的努力与所获的成果,即为现代化。”
正如王尔敏所说,近时学界、政界、新闻界,谈现代化者甚多,但若论开山先驱、立论倡说者,仍应推郭廷以为最早。如注意到上世纪70年代近史所全面推动的“中国区域现代化”研究,实际正是郭廷以“近代化”研究思路的延伸。这一项规模庞大的集体研究,并未以理论作为标榜,但却是当时风靡中外的所谓“现代化研究”中少数以实证方法取得扎实成果的代表。(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戴海斌 单位: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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