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元907年耶律阿保机建立契丹国,到1218年西辽被元朝所灭,契丹族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相当辉煌的一段历史。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自元之后,史书中再也没有见诸任何关于“契丹”这一民族的文字,就连“契丹”整个民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整个契丹民族都被金元两朝赶尽杀绝?对于曾经数以百万计的契丹民族人口来说,这似乎不太可能。
如今,记录契丹文字的碑刻已经被今人从地下发掘出来重见天日。但是,关于契丹民族下落的踪迹却迟迟不见线索。八百年前,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而今又身处何方?
带着种种疑问,记者来到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采访了内蒙古自治区达斡尔学会副理事长,同时也是内蒙古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所长毅松研究员。
清初即有达斡尔族是契丹后裔说法
《中国社会科学报》:达斡尔族是契丹人后裔这种说法,始于何时?
毅松:从清代初期就有这种观点。到了乾隆时期,因为乾隆皇帝喜欢研究少数民族的文化,乾隆时代的研究者经过研究认定达斡尔族是契丹人的后代。黑龙江省的一些文献也记载达斡尔是契丹人的后代。
《中国社会科学报》:达斡尔族有语言吗?是否有本民族的文字?
毅松:达斡尔族目前主要分布在黑龙江省、内蒙古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在全国均有分布。达斡尔族人口少,在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时整个达斡尔族是十三万两千多人,所以相对于祖国13亿人口来说,达斡尔人有“万里挑一”的说法。
达斡尔族是一个有文化的民族,但是否有文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达斡尔族有语言,但是没有文字。达斡尔族从清代以后采用满文、汉文和蒙文书写文字。在新疆地区的达斡尔族使用的是哈萨克语和维吾尔族语。对达斡尔族比较正式的记述是在17世纪中叶,而契丹人在历史上作为一个政权的消失是在12世纪初,在那个时代契丹人就没有了,比达斡尔族人出现要早将近500年。这样,达斡尔的出现和契丹人的灭亡就有一个时间上的距离。但达斡尔族民间有一个传说,说这个民族是有文字的,但没有传说自己是契丹人的后裔。到底曾经的达斡尔人是使用契丹语还是蒙语,这个没有记载。
《中国社会科学报》:达斡尔族到底是不是契丹人的后裔,这个在达斡尔族的学者中有哪些观点?
毅松:虽然达斡尔人少,研究达斡尔族的学者也少,但是学者们对这个观点并不一致。有人认可达斡尔族是契丹人的后裔,但也有学者持相反的观点。
契丹人、达斡尔人都打曲棍球
《中国社会科学报》:任何观点都需要证据链来证明,那么持支持观点的学者一般都从哪些方面来论证?
毅松:第一,是从传说和事实的对照角度上来证明。传说,达斡尔族历史上的国家被打败后开始往北逃,契丹辽国灭亡之后,其中一个叫做库里尔的部落头领率领一部分契丹人从今天的赤峰一带逃往呼伦贝尔地区。这个传说跟契丹人的历史恰恰吻合。这是支持方的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就是达斡尔人和契丹的“大贺氏”相吻合。契丹人在建立辽朝之前有一个名字叫做“大贺氏”,研究人员认为“大贺氏”就是“达斡尔”。“大贺氏”后来演变为“达斡尔”。这也是一个证据。
第三,就是契丹人从事多种产业,比如农业、牧业、林业、渔业,达斡尔族在17世纪中叶比较多地被史料记载的也是从事农林牧渔业。一直到20世纪40年代的三百年间,达斡尔人都是从事这种生产方式。这与契丹人的生产方式是相同的。
第四,就是有一些民俗上的一致。持这种观点的人发现,比如说打曲棍球。我们达斡尔人是打曲棍球的,在北京奥运会上有四个曲棍球运动员都是达斡尔人,并且在奥运会的该项目上得了亚军。在这次广州亚运会上还有我们达斡尔曲棍球运动员。在北宋,譬如《水浒传》里面高俅玩的蹴鞠,就是达斡尔时期的曲棍球。而在辽朝,人们大都喜欢玩这种球。因此,辽代的时候契丹人打曲棍球,现在达斡尔人也打曲棍球,这也是一个历史的吻合。这是一种历史与事实对比的方法。
还有,从民俗上来说,比如天气干旱季节,契丹人祈雨,现在的达斡尔也有祈雨的习俗。而且达斡尔人祈雨是到河边的,这和契丹人的祈雨习惯是一样的。“祈雨”在契丹语中叫“瑟瑟仪”,不单是吹吹打打的奏乐,而且还泼水。所以,契丹人有这种祈雨的习俗。在达斡尔族,这种习惯现在还有。
另外,还有服饰上的习惯。有人在服饰上寻找达斡尔族和契丹人的联系依据。汉族人以前的服装习惯在右边系扣子,就是“右衽”。达斡尔人曾经的服装是在左边系扣子,叫做“左衽”。在民国时代,汉族一个著名的政治家叫“于右任”。他为什么叫“右衽”呢?就是“我不赞成你们这些‘左衽’的人”,意思是反对清朝的政治,所以我要“右衽”。契丹人是“左衽”,在现在发现的很多契丹时期的壁画中,很多人物的衣服就是“左衽”。而历史上,不管是传说还是资料,达斡尔族都存在“左衽”的历史事实。关于“左衽”这个观点以前没有,是近些年才有的。一些提出达斡尔人是契丹后裔的研究人员提出了这个观点。
达斡尔语与契丹语相关联
《中国社会科学报》:另外,据一些学者研究,契丹人的后裔一支是往北到呼伦贝尔,一支是往南,在如今的云南,这个你听说过吗?
毅松:听说过。契丹人被金朝打败之后,主体上不是往北逃,而是往西逃,比如新疆、哈萨克斯坦一带,并且在那里建立了西辽。往南逃的那一支不是在辽朝灭亡的时候去的。辽朝灭亡之后,金朝统治了辽曾经的地域。而金朝很快又被元朝人打败,就是被蒙古人打败。受金朝人统治的契丹人后来又被蒙古人统治了。这样,这些契丹人又加入了蒙古人的军队,开始向南攻打南宋,一直跑到如今的云南,并在那里驻扎下来。譬如现在中原地区有很多蒙古人,都是当时忽必烈攻打南宋时遗留下来的。
1990年,内蒙古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的孟之东去云南搞契丹后裔的调查。孟之东后来写了一本书叫《云南契丹后裔研究》,这本书对云南契丹后裔说得比较清楚,包括历史情况、语言情况、民族情况以及与达斡尔的关系。但是这支人群现在多数是汉族,有一拨是傣族、彝族、布朗族,都与当地人同化了。当时元朝灭亡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回到北方来。因为他们是忽必烈那个时代过去的,距今已经有七八百年的历史,渐渐地都融入当地的生活习惯中了。
《中国社会科学报》:那次的云南调查,在语言方面有哪些发现?
毅松:根据孟老师的调查,他们如今还保留着一些达斡尔的语言,也就是所谓契丹人的语言吧。
《中国社会科学报》:请您举个例子?
毅松:比如他们管从山上流下来的河叫“厄姆吉尔”河。“厄姆吉尔”在达斡尔语中意思是没有被驯服的马。这个河从山上流下来的时候,比人大的石头都能被冲倒,像一个没有被驯服的马一样野性,所以这条河叫“厄姆吉尔”河。这个词语,表现了这支到云南的达斡尔人在语言上与达斡尔的联系。
云南的所谓契丹人后裔也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他们现在说的话也不是曾经从北方过去时用的语言,是经过演变和与当地融合后形成的一种新语言。
《中国社会科学报》:达斡尔人现在使用的语言是老祖宗传递下来的语言?
毅松:是,达斡尔族现在说的语言是从达斡尔有民族记载时就使用的语言。而且达斡尔语被认为是一种比较古老的语言。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蒙古秘史》出现于13世纪,现在有的人认为解读《蒙古秘史》需要懂达斡尔语,因为现在的达斡尔语跟《蒙古秘史》的语言恰恰是一样的。
《中国社会科学报》:现在达斡尔民族使用的语言有没有和契丹文有联系的地方?
毅松:赞同达斡尔人是契丹人后裔的研究者认为,达斡尔语和契丹语是相关联的。他们的证据有这么几条:比如说铁,根据已经解读的契丹文字,“铁”在契丹语中叫“卡萨哦”,达斡尔语的“铁”也叫“卡萨哦”。另外还有契丹语的“陶莱”,就是兔子,达斡尔语管兔子叫“陶里”,发音上基本一样。还有“人口增长”,达斡尔语叫“普苏拜”,契丹语称为“普苏丸”。
学界95%的人赞同达斡尔人是契丹人后裔
《中国社会科学报》:不赞成达斡尔人是契丹人后裔的研究者,他们的观点有什么依据?
毅松:不赞成的人观点也比较激烈。他们也是从语言上找依据。比如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些数字。他们认为,这是人类最基本的术语字,不管怎么演变,是不会改变的。他们研究契丹文的十个数字,发现只有三个与现在的达斡尔语是相同的,其余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一二三,这三个最前面的数字也与现在的达斡尔语不一致。因此,否定达斡尔人是契丹人后裔。
还有人认为,达斡尔人是夏朝人的后代。他们的依据就是“夏”这个字,在康熙字典里有五种读法,其中一种读法就是“互”。这样,夏也可以读作“互”,而“大夏”就是“大互”,“大互”就是达斡尔。而“夏”字在甲骨文中的写法就是一个人拿着一个农具,达斡尔人把人叫“互”。他的意思就是,在中国的历史上,夏朝的这个“夏”字,就应该读“互”,而且这个“互”就是达斡尔的“斡”,这样达斡尔就是大夏人的后代。
还有一种“东胡说” 。就是汉代的时候,北方被称为匈奴和东胡,这个东胡包括的地域很大,因此这个“东胡说”在目前还很笼统。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达斡尔族是北方的一个世居民族。达斡尔族在17世纪中叶生活在黑龙江以北的地方,如今属于俄罗斯的地盘。他们认为达斡尔族本来就生活在这个地方,是当地的土著人。他们不认为达斡尔族是在辽朝之后迁居到那个地方的。
还有人认为达斡尔人是蒙古人的一部分。
《中国社会科学报》:达斡尔族的民族语言是怎样传承下来的,截至目前仍然没有文字吗?
毅松:达斡尔族没有文字,达斡尔语言的传承都是依靠口口相传延续下来的。现在已经有汉语拼音符号用来记录达斡尔语。拼音符号很简单,就是用汉语拼音按照达斡尔语的发音记载。比如,达斡尔语的哥哥叫“阿卡”,拼音符号就记为“aaka”。现在达斡尔语已经有教学课本,但是这个课本使用拼音符号编写,非常好用,因为就是采用汉语拼音。比如说姐姐“额可”,就是“eeke”。现在在达斡尔族自治旗已经有九所小学在使用这个课本。
《中国社会科学报》:对于达斡尔人是否是契丹人后裔这个观点,您个人是赞成还是否定?
毅松:我赞成达斡尔人是契丹人后裔的观点。目前在达斡尔族研究的整个学界,有95%的人赞同达斡尔人是契丹人的后裔。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达斡尔族人,您对契丹文字解读有期盼吗?
毅松:作为我个人来说,我很期盼契丹文字的解读。契丹文字的解读对于达斡尔语言的研究、达斡尔语的归属、达斡尔民族文化的研究都有重大意义,这是绝对的。而且孟之东老师退休之后也在研究契丹文字,他研究的目标就是要证明达斡尔族是契丹族的后裔。包括清格尔泰对契丹文的解读也证明契丹文与达斡尔语有一致性。
契丹小字的解读肯定跟达斡尔语有一定的关系。我们期盼着契丹文字的尽快解读。因为解读之后,达斡尔人究竟是不是契丹人后裔,也就有了一定的结论。这个问题,最终还是要靠科学依据说话。(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报记者 唐红丽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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