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人皆知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的“教授的教授”陈寅恪先生,也均熟知“毕其一生心血,独自一人进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的艰巨工作,著作完成后自己的生命之火也即将燃尽”的逯钦立先生,但很少有人了解陈寅恪与逯钦立之间的密切关系。
我的父亲逯钦立在西南联大念书期间,曾亲炙于罗庸、杨振声、朱自清诸名师,并与汤用彤交往密切,颇有交谊,又从闻一多习《诗经》训诂学,从罗常培习语言学,但也从不放过聆听陈寅恪先生关于历史学科的精彩讲述。
1939年,西南联大所属三校各自恢复研究院,傅斯年任北京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所长,郑天挺任副所长。父亲已准备应聘就业,在文学院师生鼓励之下,匆忙之中报考。虽无充分温习,仍以笔试分数领先、口试“优等”获陈寅恪嘉许,遂录取为北大文科所首届研究生。首届研究生十人,号称“宝台山十翰林”,闻名于当时后世。陈寅恪先生兼任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史学组导师。
任继愈曾对詹福瑞讲,陈寅恪先生在昆明主持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口试,对文学、哲学、语言、文字、历史各专业考生耳提面命、探源发微、启发点拨,为甄选最优作用极大。获选者喜不自胜,落选者亦受益匪浅。
陈寅恪先生于1939年至1940年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讲授大学三、四年级选修课“佛教翻译文学”,父亲虽已入读文科所,亦每课毕至。
父亲与陈寅恪先生密切接触即是在文科所时期,父亲虽无存书面记载,但从父亲文科所同学的回忆中可见一斑。
杨志玖提到:“研究所最初在昆明城内云南大学附近的青云街靛花巷内,以后因日机轰炸,迁到城西北龙头村(龙泉镇)宝台山上临时盖的土房中。当时环境艰苦,但同学们都能泰然处之,安心学习。和我同时考取的,历史部有汪籛、阎文儒;文学部有逯钦立、阴法鲁;哲学部有王明、任继愈;语言学部有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另外还有傅懋绩和陈三苏,他们入学后不久即离去。导师有陈寅恪、罗常培、汤用彤、唐兰、罗庸诸等诸位先生。”
王明提到:“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开办于1939年暑期,我是首届研究生,同班同学十余人,我们住昆明青云街靛花巷三号三层楼上,大伙在一起,同在一个大房间工作、睡觉,吃饭也在一起,这就是战时集体生活的缩影。翠湖公园就在旁边,饭后、假日,在翠湖散步,怡然自乐。每天工作十多小时,不知疲倦,别有一番情趣。那时候,不仅同学们同住一个楼里,而且没带家属的导师如陈寅恪先生住在我们工作室的隔壁房间。陈先生通晓多国文字,对佛、道两教都有深湛研究。每遇学术问题,朝夕求教,他无不认真解答,仿佛有古代书院教学的亲切感。”
周法高也曾撰文回忆陈年往事,他说道:“1939年至1941年间,余肄业昆明北京大学研究所。所址在靛花巷,原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租用,后史语所迁至龙头村,旧址乃转为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为胡适之先生,时出使美国,由傅孟真先生代理所长,寅恪先生为史学组导师,先后指导汪籛、王永兴。第一期研究生十人,分住三楼二大间,先生亦住三楼,出入皆无不交谈。”
邓广铭时为文科所行政助教,他讲道:“抗日战争时期,陈先生兼任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导师,与研究生和其他导师同住昆明青云街靛花巷内(陈先生称之为“青园学舍”)。我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内,与陈先生同桌共餐,朝夕得以聆听他的教言。他当时在联大历史系讲授‘隋唐制度渊源论’和‘魏晋南北朝史’,反思在那一年多的时间之内,我在治学的方法方面所受到的教益,较之在北大读书四年之所得,或许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父亲与邓广铭同感。
邓广铭还提到,陈寅恪先生之兄陈衡恪(字师曾)则是齐白石的一位交谊至深的画友。陈师曾虽在上世纪20年代已经去世,但陈寅恪先生却通过他而得知齐白石成名成家的许多经历。因此,他常常在饭桌上谈到白石翁其人其事。白石翁青少年期间做木工时,得到一部《芥子园画谱》,他竟把这部画谱全部刻在他的木工活上。寅恪先生说,有了这样的基本功,他的绘画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工笔写意施之无不宜了。父亲喜诗善画,一直至逝世,我曾听父亲讲白石老人诸多逸事,大多都是父亲从陈寅恪先生那里听来的。
大约有两年半时间,父亲与陈寅恪先生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东西。此后,陈寅恪先生去香港。父亲从文科所毕业,因研究需要,申请“延期”以继续研修,任文科所助教。从此,父亲与陈寅恪先生一别十年,不曾见面。
父亲于1942年10月正式进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第一组工作,陈先生是第一组主任,不过一切事务都由傅斯年先生亲自处理。遇到学术上的问题以及升迁的问题,才特别去找陈先生,请陈先生发表意见。陈寅恪先生与史语所第一组经常有书信来往。1943年4月,陈寅恪赋诗赠寄史语所,诗曰:“沧海生还又见春,岂知春与世俱新。读书渐已师秦吏,钳市终须避楚人。九鼎铭词争颂德,百年粗粝总伤贫。周妻何肉尤吾累,大患分明有此身。”
1944年5月27日,父母结婚,史语所同人均来致贺,陈寅恪先生亦有诗相贺。
1949年在桂林,父亲任教于广西大学文教学院中文系。1950年,陈寅恪先生由清华大学经上海转赴广州岭南大学任教,同年9月,广西大学校长盘珠祁聘父亲为中文系教授。
1951年春,陈寅恪先生撰《论唐高祖称臣突厥事》,父亲就近专程往广州看望,至今家藏陈寅恪先生签赠予父亲的《论唐高祖称臣突厥事》一书,“钦立先生 教正 寅恪”,陈先生对已有两年教授资格的学生期许有嘉。
这是父亲与陈寅恪先生的最后一次交往。
父亲曾讲过,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大学招生考试中出的对联题,振聋发聩,惊世骇俗。父亲生前,我曾多次提问:何人为您最敬重者?父亲提到的第一人即为陈寅恪先生。(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逯弘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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