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朋友常常拿我的名字开玩笑:杜书瀛,“赌输赢”也,戏我为赌徒。我出生的时候,奶奶给我起名“赢”,是赢定了的意思,没想到过“输”,也不含“赌”。
小时候,大人们“赢儿”、“赢儿”地叫,从不想赢字怎么写,也不在意怎么写。那时正是抗日战争,爸爸是抗日军队的领导干部,离家奋战在沙场,伯父以此为荣,常常要孩子们学我爸爸,长大去打日本鬼子。一次,伯父逗我玩儿,说:“你叫赢儿(营儿),就当个营长吧。”这时我大约不到四岁。六岁,我上学了,总得有个大名。我们杜家到我这一辈儿,行“书”字,于是我的大名就援例在小名儿前加个“书”字,成为“书赢”。但当时我只想着当“营长”,坚决要求把名字写成营长的“营”,于是就成了“杜书营”。后来,我的启蒙老师——颇有些古文底子的冯先生,给我改成“书盈”,据说《礼记·礼运》上有“三五而盈”的话,疏曰“盈为月光圆满”,而且“盈”通“赢”——意得胜,兼含有余的意思。长大一点的时候,得知有一成语叫“蝇营狗苟”,没想到“营”字不但可以同“营长”连在一起,还可以同“蝇营狗苟”相关,觉得这同大舅一贯教我“男子汉做人要堂堂正正”太离谱,再看“营”字,顿生厌恶之情,暗暗佩服冯先生“盈”改得好:“丰盈、圆满”或者“得胜、有余”,无论如何比“蝇营狗苟”强百倍。再后来,读了点儿古文、古诗,知道李白有“海客谈瀛洲”的诗句,知道海上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更觉得“营”字太俗气,而“盈”字,似乎也雅得不够,遂自作主张改名为“书瀛”。
印象中,上小学、中学甚至大学时,同学们几乎没有人拿我名字的读音开玩笑,好像那个时候大家太老实,没有从名字上取笑的工夫。只是到了“文革”,才开始在名字上做俏皮文章。当时有人拿我的名字说事儿,说我是“政治上的赌徒”:你“赌输赢”肯定要“输”,“输定了”。那时年轻,好叫真儿,最忍受不了人家骂“赌”,觉得人格受辱。我做事,向遵母训:一曰“实打实,不取巧”;二曰“明人不做暗事”。骂我别的,什么都好说,就是骂我“反革命”也比骂“赌”强。不过,天天骂,骂皮了,感觉渐渐迟钝起来。后来,闲时打扑克,朋友们常常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出牌赌一把,来个“赌输赢”。跟着的,往往是一阵并无恶意的哄笑。
“文革”结束后,第一个拿我名字开玩笑的是张平化同志。那时我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文件的起草工作,同王若水、黎之、王树人(不是哲学家王树人,而是原《解放日报》总编辑王树人)、郑惠等一起。张平化被任命为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在钓鱼台十七楼会议室同大家见面,一一介绍。当读到我的名字时,平化同志笑起来:你这个名字真有意思,杜书瀛,“赌输赢”。你同谁“赌输赢”啊?全场哄然。
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咬定我这个名字是故意造的假名。20世纪80年代初,钟惦棐同志在文学研究所理论室工作。有一天大早来上班,一见面就兴冲冲告诉我,为了我的名字问题,他同一位朋友争得不可开交。起因是我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好像是同某人辩论的。当然我竭力强调我的理儿,挑对方的不是,批评对方的“阶级斗争情结”。但当时“阶级斗争情结”还相当有势力,在那位朋友看来,批评它并非没有风险,说不定谁输谁赢呢!他对钟惦棐说:这位作者化名“杜书瀛”,肯定是要“赌”一把“输赢”。钟惦棐竭力辩明真相,并称可“验明正身”,居然没能服人。听后,在座者哈哈大笑。
也有朋友劝我改名,换一个读起来好听而不至于发生误解的名,但没奏效。一是现在改名需得到法律承认,那手续,差不多同申报国家课题或申请晋升职称一样烦琐。二是这名字同我这肉身生死与共、形影不离生活了六十几年,已经产生一种亲情,怎能说抛舍就抛舍?于是横下一条心:即使有一天“身与名,一起臭”,也认了,不改!
前年我的小外孙在美国降生,我女儿非要把孩子的名字同姥爷的名字连在一起。想来想去,我说,叫“瀛洲”吧,沾个“瀛”字。孩子爸爸姓“伟迪”,于是外孙名字全称:瀛洲·杜·伟迪。我女儿对这名字很满意,因为孩子虽为美籍,但心系中国,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结果。现在瀛洲已经开始学用英汉双语说话,他常常用汉语说“我叫瀛洲,我叫洲洲”,接着用英语拼读:“j-o, j-o,洲洲”。
现在,我的名字更是铁定不能改了,管人们读什么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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