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不能代替信仰,也不能代替艺术。科学只是人的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只是一种人类无法拒斥但又有其限度的生存方式。我们应该在顺随科学的同时更顺随那超乎科学的东西。
“科学不是信仰”,这句话中的“科学”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广义的、等同于“正确”或“真理”的“科学”,而是指狭义的、严格意义的、像近现代自然科学那样的东西。在这一意义上,科学当然不是信仰。类似地,我们还可以说“科学不是宗教”、“科学不是艺术”、“科学不是文学”、“科学不是哲学”、“科学不是气功”,等等。诸如此类的说法并非全然的废话,而是可以诉说一种常被忽视的事情。
但是,在表明想要诉说的事情之前,必须首先澄清两方面的误解。
一方面,“科学不是信仰”不同于近年来的反伪科学运动。在说“科学不是……”的时候,是想对科学有一种严格的界定,而不是把什么东西都叫做“科学”。就此而言,这与近年来的反伪科学运动是一致的,因为后者想把那些不是科学而又冒充科学的东西统统从科学中清除出去。但是,“科学不是信仰”与反伪科学运动并不全然一致。当反伪科学运动试图把中医之类的东西也从科学中清除出去的时候,它是认为中医之类的东西在根本上都是错误的,即使有一些疗效,那也是表面的或者无足挂齿的。但这里的想法不是这样的。这里也可以说“中医不是科学”,但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说中医是错误的,是没用的,而只是说,中医与近现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不是一回事,中医属于中国古代的科学。而与近现代自然科学不同的东西并非都是错误的,中国古代的科学也并非都是没有用的。相反,与近现代自然科学不同的东西以及中国古代的东西可能恰恰是非常好、非常有用的东西。梵高的画是与近现代自然科学不同的东西,唐诗宋词是中国古代的东西,唐三彩更是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一种体现,你能说这些都是错误的、没用的东西吗?
另一方面,说“科学不是信仰”,并非要一味地批判科学主义。极端的科学主义已经被人叫做“科学教”,即把科学抬高到一种不恰当的地步,认为科学无所不能,就像基督教中的上帝那样。“科学教”显然是一种极端的科学主义。如果从这样的背景出发来理解“科学不是信仰”,那么,我们这种说法就成为对极端科学主义之“科学教”的一种否定。其意思就是,我们不能把科学弄得像宗教信仰那样,不能像崇拜上帝那样来崇拜科学。科学不是让人崇拜的。但是,我们的意图本来也不是专门从事批判的。虽然对极端科学主义的批判在眼下看来非常及时、十分必要,虽然哲学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批判,然而我们在这里还想从正面来诉说一种东西,来显示出一种东西。哲学的功能除了解构性的批判之外,还有另一种显示性的指引功能。虽然说不“破”就不能“立”,不批判解构就不能显示指引,但哲学的最终宗旨毕竟还是要“立”一种东西,指引出一种东西,显示出一种东西。
那么,通过“科学不是信仰”这样的话语,我们究竟想诉说什么呢?究竟想显示什么呢?
简单地说,我们想要诉说和显示的是,科学是人的一种特殊生存方式,而信仰则是人的另一种特殊生存方式(当然,艺术也可以是人的第三种生存方式)。我们在这里是从人的生存方式的角度来说事的,是从生存论—存在论的角度来说事的。科学总是人的科学,总是人在从事科学研究,总是人发现了科学定律,总是人发明了科学的方法、理论和知识,也总是人在学习科学的方法、理论和知识,科学最终也总是为人的生存服务——为人的物质利益服务,为人控制和利用自然服务。所以,脱离人的生存来谈论科学,在根本上就是没有意义的。当我们说“科学不是信仰”的时候,我们正是从人的生存出发来谈论科学,正是把科学放在人的生存中来看待,正是要诉说科学这种生存方式的特殊性之所在。
科学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不同于信仰的生存方式,也不同于艺术的生存方式,它是把一切事物都加以现成化和对象化,它的最终目的不在于去理解什么,而在于要控制和利用什么,它在本质上就是技术——近现代意义上的技术。我们总是认为科学是探索天地万物之奥秘的,是认识天地万物的。我们又总是把探索和认识等同于对事物的理解。但科学实际上并不是什么理解。如果说古代的科学还具有理解性因素的话,那么近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就没有什么理解性因素了,它只求控制。科学不是什么探索奥秘,而是使奥秘不成其为奥秘。科学不是什么理解,而是尽可能地消除任何理解。只有用“奥卡姆剃刀”把理解性的概念尽可能地砍掉之后,才可能有纯粹的科学。如果套用“不求理解,友谊长存”这种说法的话,那么,对于科学而言,就是“不求理解,控制长存”。
“不求理解,控制长存”这句话颇能体现科学这种生存方式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同时也意味着,科学并不是人的原本的生存方式,也不能是人的唯一的生存方式。人总是喜爱奥秘的,也总是尝试着对事物的理解。这种理解把人带进一种与物相融的和谐关系之中,带进家园之中。这种带进和谐与家园同时也就是让人的世界世界化。这种世界的世界化不是人的什么自私的需要,而恰恰是人的无私的表现,是人的本质之所在。但科学恰恰不能体现人的这种本质,恰恰不能让世界世界化。
不过,科学虽然不能体现人的本质,却也是从人的原本生存中产生出来的,而且也是必然要产生出来的。科学在人的源始生存中有其源头,人的生存必然会衍生出科学这种特殊的生存方式。而且在衍生出来之后,人也就再无法消除这种生存方式。科学是存在的命运,是生存的命运,是人自身所无法消除的。一旦近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产生出来了,人就再也无法离开它了。
但是,人再也无法离开科学,这并不意味着人只能唯一地被限定在科学这种生存方式之中。人也可以有其他的生存方式,可以有信仰的生存方式,可以有艺术的生存方式。而且在不否定科学的情况下,人也可以超越科学这种特殊的生存方式。
总之,科学不能代替信仰,也不能代替艺术。科学只是一种特殊的、派生的生存方式,只是一种人类无法拒斥但又有其限度的生存方式。我们应该在顺随科学的同时更顺随那超乎科学的东西。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中国社会科学报》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及本网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