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首次挖掘出版或修订出版的回忆录渐多,形成非虚构类文学的重镇。它们既是研究者的至宝,也是读者长久喜欢的作品。回忆录是历史见证者的自白,饱含动机与心情,提供一个绝佳的勘察比较的对象,辗转对照,宜于窥破迷津,达至柳暗花明之境界。
前些年有所谓百岁老人章克标所著回忆录《世纪挥手》,整本书就像一个病恹恹的衰人,记事则隔靴搔痒;叙述则木强寡神,粗枝大叶;结构则不见轮廓;论事则毫无风骨,文字因循庸陋,观之昏昏欲睡。虽曰敝帚,却不自珍;难免顾影,却不自怜。本来似他这般也算饱经世变,当有不少秘密可供解剖,谁知看完只是“竹篮打水”,可以说是最差的回忆录。
同样是民国报人的生涯回忆,相对于章克标记叙的庸常无聊,张林岚的回忆录《腊后春前》则可说是陡起一峰。老先生是《新民报》(《新民晚报》的前身)的前辈。他叙述的方法,平稳而浩荡,信息相当密集,仿若一条集聚文化生命的链条,蕴涵着大时代接踵而来的事件,成为关乎后人命运的潜在线索。全书有似慢镜头拉开巨幅长卷,可直接分为两个部分,即两个历史转折时期,一是中年以前的漫长的战乱时期,一是社会变异的运动时期。
他的书中,举凡办报理念,一代文化人谋生的艰辛苦楚,时代回旋与冲撞,与旧中国新闻检查持续的抗争,现代史上诸多政经、文化人物史事发生的渊源、情状、流向……其丰厚内涵,可以分解成无数的专题、事件来解析、考察,从而为历史、为时代作佐证、旁证、补证、疏证……正如老先生书中的感慨:“许多新闻在我们笔下奔流过去,成为历史……历史虽然总是在弯弯曲曲、跌跌撞撞中发展,但总是不断进步的……”
《高宗武回忆录》用英文写成,作者当时身在美国,写毕且束之高阁多年,不存在怕的问题,但他还是隐瞒了关键的事实行为,属于一种处心积虑的藏藏掖掖,却不知在他人的回忆录中事实清清楚楚,有如镜鉴。加以内容不周密,文笔欠流畅,以致事实多有不明,意义亦嫌含糊,价值大打折扣。该回忆录,他不敢生前示人,又想扳回自己在历史上的定位,为己开脱,试图在其身后的时段中公诸世人,故有很多设计、增减、算计,处处留下想从历史审判席上溜之大吉的魅影,其心可诛。殊不料越藏越露,老妖怪老而成精,那一番扭捏,令人无法忍受。
高宗武后来赴美,胡适对他颇为关照。傅斯年在重庆闻之,大怒。致信痛斥:“近日高贼宗武常住大使馆,先生本有教无类之心,以为此人有改过之迹,或因是耶?然此贼实为穷凶极恶,以前即知其妄——大有代办外交之势……而汪逆之至于此,皆高逆之拉拢也。至于半路出来,非由天良,乃由不得志,且是政府已大批款买来的。国家此时不将其寸磔,自有不得已之苦衷,先生岂可复以为人类耶?”傅先生查资料做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大开大阖,斥骂丑类也是不留余地。
与高宗武并称的陶希圣,著有《陶希圣回忆录》。作者是当时社会史理论建构的巨子。写到民国社会的转型问题,多有卓见,抗战前庐山牯岭的知识界茶话会,更有其不可代替的史料价值。但他后期的生活,因了跟高宗武落水、出水的折腾,大受影响,似乎总在竭力按捺其六神无主的神情,很多关键的转折点,竟然连一笔带过都说不上,而根本是略去不写,故而有的篇章充溢历史的神经末梢,清晰解渴;有的部分则大面积迟钝,令人观之生疑,不,是生气。不过他又是当年报界巨子,所以尤其是写社评的甘苦,至少在技术上,今人读来感同身受。
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看似冲淡,实则就叙述笔法的选择而言,横亘着他那淡然而潜在的固执,也即对史事的观察叙论,均以其可疑的自我视点来统摄,期待深处失望也深。至于其文笔,并不像某些吹捧者所说平淡因而到达了散文艺术的极境,而是根本不把读者放在眼里。他的散文《初恋》曾有这样的句子,“她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如此啰唆、夹缠的不知所云,真把人给考住了!
至于他落水的心理暗影,在回忆录中反而不见,倒是在其《老虎桥杂诗》一书中隐约有所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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