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外交学院秦亚青教授在《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发表了《关系本位与过程建构:将中国理念植入国际关系理论》(以下简称“秦文”)一文。在该文中,作者在审视西方国际关系三大主流理论漠视“关系”的基础上,借鉴主流建构主义,将“过程”和“关系”这两个中国社会文化中的重要理念“植入”国际关系理论,提出了有别于西方理论、具有中国特色的“过程建构主义”理论,试图拓展当代国际关系理论的解释范围,推进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的建设。本报约请三位具有不同理论倾向的国际关系学者,就“过程建构主义”的学术意义和学理缺失展开讨论。须说明的是,在中国学术界,相对于其他学科,国际关系学科起步较晚,理论根基尚待夯实,本报编辑部刊登这组文章,旨在激发学术争鸣,推动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的进步,文中观点不代表编辑部的立场。
在过程中维持关系,顺势而为,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极其推崇的处理人世间一切相互关系的最优原则。这些社会文化元素,不仅需要提炼成理论概念,还要在形而上层面,即在概念之间建立起具有普遍意义的因果关联。
时代呼唤着中国对世界的解释。没有这种解释,中国的思想和行为就难以被世人理解。随着中国快速走向世界,这一问题的紧迫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突出。
中国与国际社会的关系以及中国能否以和平发展的姿态崛起,一直是被世人所怀疑的事情。赞成现实主义权力平衡和权力转移理论的学者,预测中国必然采取平衡美国的政策,作为崛起大国和霸权国家的中美之间必有一战。信奉自由主义的西方学者,或是认为经济市场化的中国必然完全照搬西方的政治模式,最终演变成为一个西方式的国家;或是认为中国的身份受意识形态的影响,难以融入西方主导的国际社会。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与国际体系关系的变化,是所有西方国际关系主流理论都难以充分解释的。解释不了中国与国际社会的关系,归根结底在于没有新的思维模式。在目前流行的概念框架中,二元对立、西方中心论是通病。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下,中国不可能被积极地理解。如何改变这种状况,关键在于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的突破。当西方开始运用中国的分析框架思考中国甚至世界的问题时,中国的和平发展才能真正被接受。“秦文”正是在建构中国国际关系理论方面迈出了坚实一步。笔者认为,这篇论文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学术价值。
第一,它是具有原创性的体系理论。体系理论是在国际体系层面建立宏大的理论分析框架,解决系统层面的因素与国际事件或行为之间的关系。体系理论因其分析层次宏大,其所建立的因果论证必然要求高度简约和抽象,因而也最具有普遍意义。“秦文”的理论定位正是在体系层次上,其原创性体现在作者发现了目前流行的三大体系理论的不足,也即对国际体系中社会要素“关系”讨论上的缺失,从而围绕着“关系”和“过程”两大核心概念,在过程中的“关系”与国际行为之间建立起了密切的因果关联。作者因此将这一理论命名为“过程建构主义”。
在研究国家之间关系的学科中,长时间里竟然不见真正对“关系”进行理论化的尝试,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缺憾,同时也是西方思维方式使然。三大体系理论以权力、制度、文化三个核心概念占据了主导地位。沃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把权力结构看成是国际体系的基本特征,基欧汉的新自由制度主义强调国际制度是影响国家行为的核心变量,而温特的结构建构主义则认为国际体系的特征是国际文化,是共有知识所构成的观念结构。然而,“秦文”告诉我们,“关系”同样是国际社会乃至人类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尽管权力、制度、文化都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国际社会无法脱离“关系”而存在,行为体是“关系”中的行为体,它离不开“关系”构成的进程,身份、规范甚至权力都是在“关系”中塑造的。“关系”才是国际社会活动的枢纽,“关系性”构成了社会知识和社会生活的核心。可以预期,作者关于“关系”的基本假定会突出关系的本体地位,形成比较抽象的理论概括,为经验研究开辟新的天地。
第二,它是带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是货真价实的“中国制造”。这篇论文运用了中国的理念和文化元素,在理论构建的西方式思辨中融入了中国的辩证法。也就是说,它的核心是中国思维方式。论文的两大核心概念“关系”和“过程”都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提炼的。中国历来重视社会关系,个人只能在关系网络中生存。社会关系又是延续不断的,因而“过程”对于中国人来说非常重要。在过程中维持关系,顺势而为,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极其推崇的处理人世间一切相互关系的最优原则。这些社会文化元素,不仅需要提炼成理论概念,还要在形而上层面,即在概念之间建立起具有普遍意义的因果关联。作者在论文中不仅确立了“关系”的本体地位和“过程”的自在性地位,而且在关系与身份、关系与权力之间建立起了因果联系,从而为我们思考如何在过程中运作关系、培育共同利益、化解矛盾和冲突提供了一种新颖的分析框架。
在理论构建中引入了中国的辩证法,将其运用到如何思考“关系身份”、过程与关系的同一性问题中,这也是该文突破西方理性主义思维的创新点所在。西方理性主义在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结构与施动者之间采用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其思考过程往往是静态的、单向度的、非历史和非过程的。例如,在方法论上,沃尔兹是结构主义的,他将国家的行为看成是结构选择的结果,也就是说国家的行为受到结构整体的制约。基欧汉与沃尔兹一样,也是结构主义的,认为物化了的制度决定着国家的行为。温特认识到了国际关系中“互动”的重要性,强调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是国家造就的。为了解决结构与施动者关系问题,温特采用了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运用“结构的两重性”也即两个不同但又相互补充的解释形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温特关注的是“X”行动为什么能够发生,而不是为什么是“X”而不是“Y”行动的问题。因此,温特关注的重点仍然是结构主义的,只不过温特反对沃尔兹和基欧汉的功能性解释,他的结构观是建构主义的,结构不只是客观的限制环境,它还可以建构身份和利益。但是,从本质上说,温特的观念结构基本上也是静态的、二元分离的,其观念结构的变化机制是单向度的。然而,“秦文”将过程而不是结构看成是具有自在地位的,过程实际上是运动中的关系,关系可以确定行为体的身份,身份可以在过程中因关系变化而变化。过程与行为体共生、共建,互为一体,没有先后之分。过程中的行为体的互动实践产生主体间性,形成规范,造就身份,使社会生活产生意义。“关系”的流动不仅为过程带来动力,不同的关系过程还可以造就行为体不同的身份甚至多重身份,而且身份和利益在过程中可以通过关系的变化再造和转化。过程与关系的一体性以及关系的历时性流动,不仅解决了二元对立的主体—客体、结构—施动者问题,它还清楚地揭示了维持过程对于关系再生产和转化的重要意义。
第三,它坚持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实践观,有助于推动中国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的深入。建设国际关系理论的“中国学派”,不能不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方针。作者在理论建构过程中,自觉地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和方法。马克思主义历来认为,世界上的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也是运动的。运动是物质的根本属性和存在方式,这种运动就是指一切事物的变化和过程。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核心是认为全部社会生活的本质是实践,历史不过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因此,要想深入认识社会生活的本质,就必须从具体的实践出发。“秦文”运用马克思主义事物联系和运动的思想,突出多元关系和关系网络的存在,强调多元关系运动和变化的特质,在这种情况下,空间位置就是相对的,国家之间关系需要在众多过程的关系网络中加以定位。国家之间的差异也不是因为其本质,而是显现为彼此的不同关系。善于把握和运作这种关系,也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关系网络下的社会生活受到“关系性”逻辑的支配,这一逻辑是“先于认知的”,非设定性的,因而这个逻辑运作下的世界可能没有理性逻辑那么清晰和严密,可能充满复杂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但是,这就是社会生活的本来面貌,是“事物的逻辑”而不是“逻辑的事物”。从这个意义上说,“秦文”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实践观在国际关系领域的具体体现,丰富了全球化时代国家相互依存背景下的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
“秦文”所论述的社会性过程和社会性关系,虽然重点探讨的是国际体系的本质特征与核心假定,但其深刻的内涵从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各个方面超出了国际关系理论的范畴。作者运用西方构建理论的方法,对中国文化元素进行提炼和抽象,提出了既体现中国特性又具有普遍意义潜力的过程建构主义理论,作者的学术努力实践了国际关系理论的“本土化”和中国文化理念的“国际化”。
当然,这篇论文还有需要完善、需要作者进一步思考的地方。论文给予了关系的本体地位,关系是人的普遍选择,关系在过程中流动,过程中的关系网络实际上构成了社会的秩序。这是否承认过程中的关系在任何一个时点上的存在都是一种“结构”?国际关系的存在方式实际上是一种“过程中的结构关系”?而且,“秦文”认为关系形成身份、规范甚至权力,其实关系流动的背后也受到身份、规范和权力的支配,因此,关系的流动也是一种相互的社会化进程,这种社会化进程可能是正向的,也可能是反向的,反向关系塑造过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论文因为假定了国际社会的进步取向,对此没有予以讨论。此外,如何看待“关系性”和理性的关系,这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不管怎么说,这篇论文可能会激发更多的学术追问,而这正是国际关系学科发展的必需,也是理论发展和知识进步的动力。
(作者单位:外交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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