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论文集,收录了我的三十余篇批评文字:或者是一部作品的解读,或者研究某个作家一个阶段的作品。这些文字的时间跨度超过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纪。重新编辑这些文字,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批评写作的意义并不是匆匆地制作一份判决书,抛出哪一种结论远不如论证的质量重要。一呼百应也罢,惊世骇俗也罢,形形色色的观点充斥这个时代,炫人耳目。然而,有多少充分有力的论证真正展示了思想的活跃?
批评首先是一种深度阅读。条分缕析,字斟句酌,索隐钩沉——总之,批评是将文本重新耕耘一遍。在我看来,一部杰作犹如一片肥沃的田野,各种思想的种子都有机会蓬勃地生长。无论是异常的形式、思想和意识形态,还是复杂的社会经验或者无意识,这一切形成了作品的纵深。它们时常历史地汇合成一个整体,交错互动。因此,“历史”成了我最乐于使用的术语之一。历史不仅监管一个时代的想象力,挑选典型的人物形象和日常生活景观,决定叙述结构,甚至抵达语言的节奏以及种种微妙的修辞细节。换言之,历史提供了一切因素相互联结的形式。
我当然意识到,这种文学趣味似乎越来越不合时宜了。由于后现代主义的策动,一个反对深刻的时期正在降临——文学尤其如此。喜剧,无厘头,奇幻的想象,某些轻盈光滑的句子,动漫和游戏程序设计的故事,这一切足够填充人们的心智。这时,笑声和阅读快感的背后没有什么历史,也没有多少特殊的意义需要展开阐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经典作家仅供教科书使用,卡夫卡、普鲁斯特或者《尤利西斯》是教授们测验智力的道具,《红楼梦》的精雕细琢拖垮了许多人的耐心,鲁迅如此严肃以至于不得不敬而远之。现在,学院围墙之外的口号是“娱乐至死”,只有金庸、流行歌曲和明星的轶闻才能成为众望所归的话题。这有什么不对吗?从频繁的天灾、金融危机到诡异的感冒病毒,现代社会遭受的压力如此之大,文学还有什么必要增添精神负担,卷入种种令人心烦的理论纠纷?遗忘苦恼,缓解焦虑,消磨茶余饭后的休闲时光——文学为什么不能抛开自以为是的精英架势,坦然地承担这些庸常的职责?
相对于深奥的哲学或者庄严的史学,文学的表情不那么矜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文学时常欣然地摆出与民同乐的姿态,并且充分理解“逗乐”对于草根生活的重要性。我企图争辩的仅仅是,最高意义上的文学隐含了撼动历史的潜能。批评力图打开的是实现这种潜能的空间。古人心目中的文学是街谈巷议,“残丛小语”,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文以载道”指的是安邦定国的奏议策论。引用文学修补国民素质,这已经是梁启超或者鲁迅这些思想家倡导的事情。文学并非生活边缘的一阵古怪的小感觉或者莫名的心理骚动,亦非在信函公文之间插入某些“诗意”的言辞。这些思想家洞察到文学的巨大能量,并且力图积聚和运用这些能量。在他们那里,文学的悲欢离合有助于塑造新型的人格,因而也有助于塑造新型的历史。经济冲动提供了历史的巨大驱动力,政治制度提供了社会活动的框架,宗教提供了精神信仰的指向,而伦理道德提供了日常生活的基本规范——最高意义上的文学有资格和这些举足轻重的领域并驾齐驱。历史不是一个空洞无物的抽象概念,历史是由无数的人物、事件按照一定的经纬线编织起来的。文学可以参与历史坐标的设计。因为专注于无厘头的哄笑或者廉价的悬念而遗忘了这一点,的确是一个遗憾——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关心世代栖身的历史呢?
当然,没有人愚蠢地向文学索取面包和坦克。文学是非物质的,批评向作品索取的是各种意义。批评的阐释即是提炼或者解放文学内部各种深藏不露的意义。作品被剖析为众多的片断置于理论显微镜之下,批评负责注解这一切具有什么价值。罗兰·巴特曾经表示,批评的写作与文学写作越来越接近了。的确,批评如同以概念、分析和思辨续写文学之后的理论故事。或者可以说,文学生产形象,批评生产意义。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是,无数的符号正在组成人类的生存空间。无论是城市街道、摩天大楼、汽车、广告,还是超级市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这一切既是物质,又是各种形式纷繁的符号。阐释这些符号表白的内容,亦即阐释世界。因此,我愿意如此想象批评的使命——批评不仅鉴别和评判文学,而且分析哪些意义正在配置如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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