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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自由和人文精神是大学的基石——专访武汉大学原校长刘经南
作者:haowj   日期2009-08-13 15:57:00   《中国社会科学报

  2008年11月卸任武汉大学校长一职之后,刘经南的生活并没有闲下来,抛开繁杂的行政事务,他又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学术事业之中。因研制出我国第一个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商品化软件,身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刘经南享誉海内外。与此同时,由于大力推进大学内部管理制度改革,作为大学校长的刘经南,同样受到外界高度关注。7月的一个晚上,趁在北京开会的间隙,刘经南接受了《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的专访。

  重整学术道德是一个系统工程

  《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以下简称“记者”):近一段时间来,大学里出现的剽窃、抄袭等学术丑闻接连不断,而且已经涉及院士、博士生导师一级,问题越来越严重。请问高校学术道德严重滑坡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刘经南: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各种不正常现象中的一个,是社会浮躁风气、腐败现象在高校的一个投射。其实,基础教育领域也存在这种现象。

  学术腐败现象越来越严重,可以从实质和表象两个方面分析。从实质来看,这与一种急于解决长期落后状态的民族躁动心理有很大关系。几十年来,我国的民众都希望实现快速发展,急于求成,这表现在官场就是政绩工程,表现在经济建设领域就是粗放型发展。这种风气当然早已蔓延到高校,由此催生了以求快、求量为宗旨的学术评价和考核体系,于是各种学术不端乃至腐败事件,便纷纷出笼。学术界被人们看成是圣洁高地,一旦出现不端和腐败,尤其令人惊心。

  从表象来看,学术丑闻不断地被曝光,也说明了信息公开化、透明化已成为社会发展的趋势,这也是此类事件能够更多地被公众所知晓的一个制度性原因。另外,这也说明全民的权利意识和道德水平提高了,对于学术界的“拿来主义”,不再像从前那样见怪不怪,而是保持着一种警醒。这对于提高我国学术界的整体水平,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我相信,随着民众权利意识和道德水平的提高,以及相关主管部门的大力整治,我国学术界出现的不端事件会逐渐减少,直至走上一条规范化的道路。需要强调的是,重整学术道德,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一个过程,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对此,我们既要有决心,又要有耐心。

  招生“去本地化”有助促进教育公平

  记者:今年,包括武汉大学在内的诸多重点高校,纷纷减少本地招生的名额,请问您怎么评价这一现象?这会不会影响到高校与地方政府的关系,以致冲击一些高校本已不足的办学经费?

  刘经南:这种重点大学“去本地化”招生倾向在近几年表现得比较明显。比如武汉大学,它在本省招生的比例最高达到过近52%,最低也在49%左右,而去年已降到40%左右,今年估计还会降到33%—38%。近年来,在教育部的要求下,一些重点大学逐步减少本地招生的名额,其中有的力度还很大。在我看来,这是在全国范围内促进教育公平的一项重要举措。

  重点大学在我国分布是不够均衡的,总体来说,中西部地区分布少,一流的重点大学大多集中在北京、上海以及东部沿海一些城市。如果招生过于倾向本地,这对于重点大学较少地区的考生而言,显然是不公平的。实际上,重点大学招生实施“去本地化”改革之后,一个地区的优质生源被重点高校录取的比率一般不会降低,因为有进有出,外地重点高校也会增加在该地的招生名额,在一个省和全国范围内会达到动态的平衡。而且,对于考生而言,报考心目中理想的大学的机会和选择性会更多,也有利于未来的就业。总之,这种改革既符合考生的当前利益,更符合考生的长远利益。

  我国的重点大学,大多采取的是中央与地方政府共建的模式。地方政府对于重点大学的资金支持,从地域来看,东部地区要普遍高于中西部地区。从资金支持的方式来看,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采取项目的形式,如用支持产学研合作研发机构、支持地方产业结构调整项目等方式来支持大学发展,或者给予政策上的优惠,只有极少数地方政府是按照本地生源的比例予以资助的。因此,总体上来看,这项改革不会明显冲击到重点大学的办学经费。

  探索适合中国的大学制度和体系

  记者:西方现代大学制度的三大“基石”是大学自治、学术自由和人文精神,您认为这些理念和标准适合中国大学吗?在您心目中,一所好的大学必须具备哪些要素?

  刘经南:大学自治是一个比较宽泛笼统的概念,不好准确界定。在我看来,学术自由和人文精神应该成为大学的两大基石,其核心是大学应保持对现实的忧患意识、责任意识和批判意识,对未知的探索、对真理的追求。大学教育的目的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提高人的能力、素质、修养和心灵水平。我经常强调,大学应实现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的高度统一。其中,人文精神是追求和谐、和美,科学精神是追求真实和创新。

  记者:刚刚您提到,大学自治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请问您怎么理解大学自治的内涵?与此同时,关于我国大学行政化的批评声不断,请问对此您有什么评价?

  刘经南:的确,大学自治的概念很宽泛。有传统层面的,不受宗教与世俗干扰;有法律层面的,不受司法的干扰;有行政管理层面的,不受政府的行政干扰;还有治学管理层面的,讲究学术独立,等等。理解的角度不同,其意义也不同。在我国目前特有的国情下,我认为所谓的大学自治,治理上应该理解为实现大学更多的自主权;精神上应该理解为思想解放、学术自由、追求真理、崇尚和谐;管理上应该以自我管理为主,同时受政府宏观政策的指导、约束和调控,这是我国大学发展的一个趋势。大学要实现绝对的自治是不可能的,这在西方国家也做不到。

  关于大学行政化的问题,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其一,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中,我国高校的自主权总体来说是越来越大,政府对高校的管理越来越多地体现于指导性管理,而不是强制性、约束性的管理。高校的环境相对宽松了一些。

  其二,大学行政化的倾向之所以被认为越来越严重,跟大学被赋予行政级别有很大关系。例如,有的大学是副部级,有的是厅级,有的是副厅级。行政级别不同,意味着不同水平,也意味着不同的待遇,即从政府和社会获取不同数量的资源。

  其三,在大学的内部管理上,有的学校缺乏对学术的敬畏,缺乏对学者的尊重,忽视了学术的权威性及其相对应的权力,制度上既没有“教授治学”的设计,又弱化了教学科研和社会服务一线实体的主体性功能。相反,行政机构日趋膨胀,而且掌握了越来越多的资源及其分配权。

  如今,大学的行政化倾向问题,已经得到了相关政府部门以及一些大学的高度关注。例如,在教育部门最近举行的有关“科学发展观”的学习实践活动中,高校内部的管理体制机制创新已被列为了重要议题。在我看来,高校管理应该实现“扁平化”、“透明化”和“信息化”,让相关主体包括学者、学生在内,充分享有知情权、话语权和决策过程参与权,使大学所具有的政治资源、行政资源和学术资源能够相互协调、相互促进、相互监督。

  记者:有学者认为,中国大学的发展,实质上是对西方大学制度的移植、借鉴和模仿。您这么认为吗?

  刘经南:在全球化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必要学习、借鉴别国先进的管理经验和文化。西方建立现代大学制度的时间,远比中国要早,其中有些管理制度和理念,已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遗产。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我基本认同这个观点。

  但是,需要强调的是,在经历了移植、借鉴和模仿的阶段之后,我们应该探索建立适合中国的大学制度和体系。现代大学已不是“象牙塔”,也不能仅仅局限于精神家园的角色定位,而是应该成为支持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智力源泉,它的发展,应该与社会需求相结合。但是,在商业化已无孔不入的社会背景下,大学的本质不能变,那就是保持它的公益性、公平性和学术的纯洁性。

  事权、人权、财权下放院系

  记者:在武大校长任内,您大力推动“教授治学”改革,一时受到了舆论的高度关注。可是,据媒体透露,在您卸任后,这项改革基本“流产”了。请问事实是这样吗?

  刘经南:事实不是这样的。这项改革已执行了4年多,目前新领导还在推进中,只是需要不断的完善。

  在探索“教授治学”改革道路上,武大在国内高校中是走在前列的。改革的核心内容是把事权、人权下放到院系,同时让教授参与学院管理,体现学术的权威和权力。每个院系都设有“教授委员会”,一般由15人组成,但规定院长和书记不能担任委员会主任。在引进人才、职称评定、晋升等方面,首先必须得到教授委员会的通过,才能进入下一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是民主的、公开的、制度化的,经过这一程序评选的教授,学校一般无权否定。

  另外,财权下放院系。学校由以前的一级预算改为二级预算后,各院系有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动力,筹款的积极性和能力有了较大的提高。我们称之为“微观激活,宏观调控”。这等于把以前由少数几个学校领导承担的经济重负,分散到了各个院长和系主任身上。如今,在武大资金构成上,院系占了“大头”,校方只占“小头”。当然,考虑到学科间的差异,学校特别设立了支持基础性学科发展基金,涵盖数、理、化、生和文、史、哲。可以说,包括我在内,很多学校干部在这次改革中都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院系领导的责任大了,要学会理财;职能部门的权力小了,要学会服务;校领导要学会向社会要钱,以前总是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心态好多了,敢要了。事实上,世界一流大学都是这样管理的。

  说实话,这项改革也存在一定的风险。这主要表现在:权力下放后,院系能否正确运用?决策过程是否透明?钱、权过多,院系一级是否会滋生腐败?针对这些可能存在的问题,校方必须加强民主监督、院务公开和制度管理。

  记者:在您看来,如何才能称得上是一名优秀的大学校长?

  刘经南:党中央要求大学校长要成为政治家和教育家,这个目标很高,有点难,但校长们都应该努力践行。能否成为一名优秀校长需要历史来评价,我只能说如果一位校长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具有大局意识和忧患意识,具有服务精神和牺牲精神,富于战略眼光和国际视野,特别关爱学生和尊敬学者,为公众利益身体力行,不怕困难,就应该是一位好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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