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作家们塑造了近代中产阶级的主体意识、异域想象力和文化认同/差异观念,后者又通过自己的殖民冒险行为,在现实中构建、生产出了更多的殖民空间和秩序,于是,整个世界,无论是文本的,还是现实的,统统被纳入了帝国主义的世界体系之中。
当代欧美文学对现代性问题的关注,主要集中在文学叙事与现代性展开的关系上。因为现代性的展开既是一个历史事件、一种现实进程,也是一个文本事件、一种话语建构。在现代性展开过程中,文学叙事既发挥了建构新现实的功能,又在其参与建构的现实的挤压、制约和影响下,改变了自己的存在形态和整体格局。换言之,现代性进程和文学叙事之间有着一种平行展开、互为因果、互相纠结、互相影响的共生关系。其中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主体—他者的建构
现代性启动伊始必须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对人本身进行建构、再造或重塑,使之成为符合这个工程规划的“主体”。现代社会要求它的成员自觉意识到,自己既不是神(或某种超自然存在)的奴仆,也不是家庭或社团的附庸,而是个人生活理想的设计者与自我价值的实现者。这就要求主体自觉地进行自我人格的塑造和人生理想的设计。以现代性主体的建构为中心,不少欧美文学研究者将重点放到了以前被忽略或忽视的17—18世纪,着重探讨这一时代书信体小说、旅行冒险小说和成长小说在建构现代性主体上发挥的文化功能。认为这类小说建构的文学空间是西方现代性展开的 “初始场景”(initiative scene),此外或此后出现的其他文学类型及其塑造的主体意识,都是从这些“初始场景”中生发出来,并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丰富、延伸、扩展或变形的结果。
主体的建构和他者的建构是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过程。从哲学上考察,现代性的“他者”概念,主要是根据黑格尔的定义。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从历史和逻辑的角度出发,对主人—奴隶关系的分析,为现代性对他者的建构提供了基本模式。按照黑格尔的看法,人有自我意识,但自我意识并不是通过沉思获得的,而只能通过一种欲望才能“返回自己”。人的欲望不针对一个实在的、肯定的和给定的客体,而是一种价值的欲望,它最终与“承认”的欲望(被另一个欲望承认的欲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只有得到另一个欲望的承认,他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问题是,这另一个欲望也谋求得到他的承认。这样,就形成了两个相互对抗的欲望。每个欲望都谋求首先被对方承认,对抗、冲突就不可避免,人类的历史也由此展开。两个欲望斗争的结果是,那个宁死以求对方承认的欲望得到了另一个不敢冒死以求的欲望的承认,人类社会中主人—奴隶的关系由此形成。黑格尔的上述思想经一些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如亚力山大·科耶夫)的阐发,成为当代欧美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空间诗学或空间叙事
当代文化批评理论认为,“空间并不是人类活动发生于其中的某种固定的背景,因为它并非先于那占据空间的个体及其运动而存在,却实际上为它们所建构”。 空间既是一种“产物”,又是一种“力量”,现代资本主义是通过一种特定的“空间的生产”而出现的,现代西方的主体性也是通过一种地理和空间的规划,通过对其栖居于其中的环境的持续分解和重组建构起来的。 在空间规划和生产的过程中,世界被划分为不同的结构和层次,人类被划分为不同的种族和类别,人与环境的天然联系受到了全面的质疑和反思,自然的世界逐渐消失在秩序和权力结构中;“秩序的他者”即处在自然状态下的人受到了全面的约束、规训和惩罚,而那些自诩有能力自我设计、自我谋划、自我约束的人则得到了支配空间、支配资源和支配他者的权力,成为世界的主人。这里,殖民主义的空间叙事与欧洲帝国政治携手并进,为其施加于世界的暴力行动提供了合法化论证。近代欧美文学出现的一系列以异域想象和探索为题材的叙事作品,成功地配合了不列颠帝国的殖民冒险事业。通过这些作品,帝国作家们塑造了近代中产阶级的主体意识、异域想象力和文化认同/差异观念,与此同时,后者又通过自己的殖民冒险行为,在现实中构建、生产出了更多的殖民空间和秩序,于是,整个世界,无论是文本的,还是现实的,统统被纳入了帝国主义的世界体系之中。
文化身份认同
文化身份是当代世界政治的中心。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世界上每个民族,尤其是第三世界各民族都面临着深刻的文化身份危机,都被迫重新给自己定位,重新认识自己。“在今天,文化身份自身认同就好像是一面没有标志的旗帜,却在指引着人们进行各种斗争。”而追根溯源,文化身份问题,尤其是第三世界的文化身份问题并不始自今日,而是西方现代性和殖民主义扩张的产物,并且不可避免地与民族和民族主义交织在一起。对于后殖民时代的第三世界作家来说,文化身份不是一个本质性的存在,而是一个处在不断建构和再建构过程中的动态认同过程。在此过程中,作为文化表述之重要部分的文学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参与了作为第三世界作家文化身份的建构。当代欧美文学研究界集中探讨了文学在表述被殖民的经验、处理与帝国霸权的紧张关系、建构民族文化身份等方面发挥的叙事功能。
社会现代性与美学现代性
现代社会的断裂现象产生于社会结构与文化间的断裂。从历史角度看,经济领域的自由贸易与艺术领域的自我创造,都源于一种企业家和艺术家“共同的冲动力,这就是那种要寻觅新奇、再造自我、刷新意识的骚动激情”,正是这种激情共同开拓了西方世界,铸造了现代社会的基本格局。然而,在现代性展开后,这两股冲力很快变得相互提防对方、害怕对方,并企图摧毁对方。资产阶级害怕艺术家无拘无束的个性会摧毁其赖以存在的规范秩序,因而变得平庸而保守;艺术家则害怕建立在功利、理性和物质主义基础上的现代体制使自己变得平庸化,进而损害自己的文化创造力,于是对资产阶级价值观展开了愤怒的攻击。按照著名思想家卡林内斯库的观点,这种矛盾也可称之为两种现代性观念,即社会现代性与美学现代性之间的冲突。前者崇拜理性、关注效率,相信科学万能、社会进步以及在抽象人文主义框架中得到界定的自由理想等;后者则“厌恶中产阶级的价值标准,并通过极其多样的手段来表达这种厌恶,从反叛、无政府、天启主义者直到自我流放”。
社会现代性与美学现代性的冲突在现代主义思潮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在其最宽泛的意义上,现代主义是对现代化在文化上、意识形态上的反思性的回应,而且也是在理论构成上对现代化的回应。”现代主义对现代化的回应首先表现为原始主义的回归,其次表现为对文化表征危机的清醒认识,最后表明为对时空模式的体验的变化。19世纪末前后的几十年里,出现了一种明显不同的空间、时间和现代性的文化意识。现代主义作家以自己独特的时空体验,对分裂的主体和多重主体进行了深层次的探索,表达了对身份危机的认识和克服这种危机的努力。
后现代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的交融
对于后现代世界展开的当代世界文学—文化图景,欧美文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1.现代科技手段如何介入人类事务,进入最隐秘的个人生活;“凝视”的目光,如何从西方医学科学的“求真意志”,发展为无孔不入的图像和媒体的“沉默的暴力”,逐渐统治了社会领域的各个方面。2. 现代性的展开催生出的流散族群、移民群体,如何改变了世界文学的整体格局,造成流亡作家的越界冲动、身份危机和对自我的重新定位。3. 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语境中的作家对古老经典的重读、续写、解构,如何既传播了带有共性的人类价值,又折射出文化阐释的多元性特征。而对于身处第三世界的欧美文学研究者来说,在上述三重任务之外又多了一重,即在现代性向全球展开的多元文化杂交时代,如何在保持民族文化记忆和接受具有“他者性”的多元文化两者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在接受西方强势理论话语的同时保持必要的警惕。凡此种种均体现出后现代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越来越互相渗透融合的走向。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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