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美国学术基金会之邀,去年我到纽约佛萨大学埋头写书,在电脑上敲敲点点、删删改改,很快半年光景就过去了。当时的美国,东部的冰雪世界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飞机停航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就连美国的神经中枢——白宫,也不得不暂且放假、休眠,躲避严寒。
静极思走动,冬肃念春温。于是我飞往四季如春的西部,到旧金山湾区著名的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讲学。这里的汉学中心系列讲座,历来是学者们都希望来谈经论道的地方。我在互联网上找到该中心的地址,简述研究成绩、提出讲学申请、提交演说论稿,于是也就有了到此登台演讲的机会。
我所演讲的题目是《关于中国文学史著作的建设》。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是因为以前常听王起(季思)师谈起在北京编写部颁教材“五教授文学史”的一些情况,也因为自己参加过“面向21世纪教材”《中国文学史》的部分编写工作。此外,我还写过几部分体戏剧文学史,仅在美国一般图书馆可以查阅到的就有四种,被较早出版的黄文吉教授《中国文学史书目提要》中所收录品评的,也有三种。因此,就此话题展开思路,稍微有点发言权。
在美国资深汉学教授斯蒂芬·维斯特的介绍和主持下,我的演讲很快就开场了。我一面讲,一面思索台下听众们的文化构成。诚如维斯特教授所言,在座的多是柏克莱的汉学研究生及来自欧洲的几位汉学家,就连来自中国台湾的华炜博士及东亚图书馆的赵馆长、周老师也都赫然在座。更多的听众,主持人自然来不及介绍,当然也可能完全不认识。因为汉学中心的系列讲座,早在几星期前就已经通过互联网发布出去,任何对某一演讲题目感兴趣者,均可自由前来听讲。开讲之前,我还接到电话,华东师范大学校友、著名美籍华人作家吴琦幸博士,此刻也正驱车奔驰在从洛杉矶到旧金山的途中。
听众中,有一位华人老者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老者70岁左右,满头银丝,完全是一博学硕儒的形象,他正襟危坐,凝神谛听,状极虔诚。当我谈及为什么中国文学史研究以其近两千种著作的实绩,而成为一个世纪以来学术界的重大“显学”时,老人家的眼中充满了好奇。
我提到东方和西方的学者们关于中国文学的逻辑梳理,更提到中国本土学者们后来居上地发愤著书;我提到古代读书人从小就濡染在中国文学的浓厚氛围中,大家都对许多名篇耳熟能详、开口成诵,而20世纪的中国人面对越分越细的现代学科,对中国传统文学的了解处于日益退化、简化和弱化的地步,所以人们迫切需要文学史著作来加以提纲挈领的说明……随着我的逐层分析,我看到那位老者的眼中有着许多会心的光芒在闪烁,那是一种多么及时而敏捷的反馈呀。
当我归结到,中国传统文学便是历代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心理归宿甚至是“宗教皈依”时,我举了唐朝以后的大部分中国人都是吟唱着李白等人的诗歌长大的一些例子。说着说着,我看到白发老者的眼眶中,落下了一滴滴晶莹的泪花。
这一细节使我心头一震,便想尽量把一些煽情的表述朝着理性的归纳靠拢。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老者忽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这种突发性的声响顿时引起大家的注意,全场听众们都扭转脖子,向老者行注目礼。我停顿了一下,真想去给老人捶捶背,问声安,那老者却猛然止住咳嗽,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随即强憋着气、涨红着脸,很是狼狈地走出了演讲厅。
插曲既然终止,演讲照常进行。一直到我结束主讲,转而回答听众们所提出的问题时,那老者还是没有回来。演讲结束后,我与一些意犹未尽的听众,一边品尝主办方提供的点心、饮品,一边还在就有关中国文学的话题予以延伸。这时,我的心中还是带着一丝遗憾:不知那位老者怎么样了?
当我在几位听众的簇拥之下,步出演讲厅大门时,一场阵雨落了下来。等我走下门廊外的扶梯时,这才惊讶地发现:那老者竟然离开扶着的栏杆,又在向我合掌施礼。他还忙不迭地向我道歉说,因为年老咳嗽,不便再进去听课,只得在门外等候,等候着向老师道歉、告别。
老者等在这里,至少也超过半个多小时了。一滴滴雨珠落在老人家的白发上,熠熠闪光;老人家毕恭毕敬的尊师之道,更是闪烁着中国传统礼仪道德的缕缕光华。此情此景,令我心头一热,感动得真想哭出来。
想到马上就要出席一个宴会,想到当晚又要出发,去斯坦福大学赶第二天的又一轮讲座,我只得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道了声珍重,急速离去。
此后,无论是在哪所大学讲学,我总是忘不了柏克莱的师友们。汉学中心的叶文玲主任(严复的外孙女)与我一见如故,相约等我斯坦福讲学归来,再行深谈;维斯特教授甚至提议我在该中心开设一年的戏曲史课程。但我还是因为上海戏剧学院的新学期开学在即,南京师范大学聘请我做特聘教授的邀约也耽误太久等缘故,很快就飞回了上海。
其实更深的原因,还是由于那位虔诚听课的白发老者所引发的道义感。是呀,多带一些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学生和博士生,多写一些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专著,这正是对中华民族精神血脉的衣钵传承。其实,在一次次看起来不经意、不起眼的古典文学和民族戏曲的课程或演讲之中,我们正是在不停地铸造万古不灭的民族之魂。
《中国社会科学报》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及本网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