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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七年的往事——纪念任继愈先生
作者:haowj   日期2009-07-30 15:31:00   《中国社会科学报

  有朋友来电话告诉我:“任继愈先生今天清晨去世了。”我并没有惊愕,因为前几天已经听说他病情严重,但是我仍觉得他不会走得那么快。去年到北京拜望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看那精神矍铄的样子,我一直相信他能够活过一百岁的。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和陈长琦、项雄军、项一中等朋友来到任先生住的楼下,恰巧他散步回来,亲切地拉着我的手一同步入家门。他依然善谈,思绪十分清晰。说到往事,屡出惊叹之语;谈论前景,每有憧憬之情。聆听他的谈吐,哪里像年逾九十的老人!不过,保姆悄悄地对我说:“奶奶去世以后,爷爷身体不如从前了。”而且,任先生也告诉我,他已经很少出门,不会再离开北京了。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否有所暗示。任先生不仅仅是学问家,他对社会的了解很透彻,对人生的理解也很明悉。如今哲人已逝,但是他的许多话语却仍然回响在我的耳际。
  我随从任先生工作了七年。那七年正是我人生的旺盛时期,其间几经转折,竟都与任先生有密切的关系。
  我第一次到任继愈先生的家里,是1989年的秋天,那时我刚刚到北京图书馆办理完报到手续。我的好友、任先生的研究生张跃给我打电话,说任先生要见我。当晚我就来到任先生的家中。任先生没有寒暄之语,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对我说,北京图书馆是一个大单位,历史悠久,加上“文革”中的遗留问题,人事关系当然就十分复杂。他来北京图书馆后,感到有些设想难以实现,许多工作推而不动。随后,还有不少人议论道,任继愈这个馆长只是名誉性的。说到这里,我感觉任先生的话音略有颤动。他接着说:“我当馆长,并不是来挂名的。既然来了,就要有当家的责任感,绝对不能把图书馆事业当成自己专业以外的副业。不少搞文史的人,看不上图书馆的工作,其实许多著名的学者都曾经在图书馆干过,甚至可以说是图书馆培养出来的。”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管你今后能在图书馆工作多久,对你的人生发展都将有重要的影响。关于北京图书馆工作的难处,他说关键在于人事工作。北京图书馆不是衙门,而是中国文化事业的象征,它不仅在图书馆界而且应该在整个教科文领域发挥牵头作用,但是现实状况却不行,只能充当替别人端菜盘子的服务员。北京图书馆要发展,首先应该改变人事格局。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提高学术素质,另一方面是增加文史人才的比例。要提高学术素质,又需要做两方面的工作,一方面是提高原有员工的学术水平,另一方面是设法引进和留住高层次的人才。相对而言,从外面引进要比在内部培养快捷。但是,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如果人事部门存有私心而又没有学识,那就更加难办了。至于图书馆增加文史人才比例的事情,往往是停留在负责人口头上,因为文史人才的作用并不会立竿见影,所以难以引起重视。任先生的会客室位于他家入门的右侧,窗户北向,不足十平方米。窄窄的房间虽然略显暗淡,任先生的神情却是爽亮的,说话掷地有声。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之前北京图书馆已经调进来三位毕业不久的博士。他们是毕业于北京大学的文学博士张国风、经济学博士张鸿义和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哲学博士方广锠,加上刚来报到的我,文、经、哲、史就都齐备了。此后,张国风、方广锠和我都曾独当一面,为北京图书馆的事业作出奉献,但是全都因为客观原因而调离了。
  我在北京图书馆最初的工作,是参考研究部马克思主义文献研究室主任,后来还兼任《民国时期总书目》的副总编辑,负责历史、地理、地方志与人物类别的编撰事务。这个部门和这项工作都与我钻研的魏晋南北朝史专业距离甚远,干起来费时费力,我心中并不十分情愿。任继愈先生对我说,借此机会认真阅读一些马恩著作是大有好处的。马克思主义,特别是辩证法,是让人聪明的学问,对它有所钻研之后看问题和做学问的方式就不一样了。1990年,德国柏林参议院图书馆馆长克劳迪亚·卢克斯博士访问北京图书馆,点名要参观马克思主义文献研究室,因为那曾经是她的专业方向。任先生对我说,各地许多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机构不存在了,但是北京图书馆的马克思主义文献研究室还保留着,而且放在新馆最显要的位置。你这位中国博士要告诉那位马克思故乡的博士,我们仍然在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问。
  1991年初,某出版社因为买卖书号被限令整顿,嗣后我被派往该社主持工作。北京图书馆党委书记杜克为此找我谈话,但我却表示愿意留在参考部的岗位上。杜克书记说:“你是党员吧,那就只能服从党委的决定了,再说你是老先生点的将呀。”我只好到任继愈先生的家里,表达我不想调动的理由,一是怕影响自己的学术研究,二是不想到那里去。任先生说:“我听说那里的情况了,确实有问题,但我倒更想让你去历练历练。当然,谁能够保证样样事情都干得好,干得下去就干,干不下去就回来。”至于影响做学问的问题,任先生认为,做学问有活学问与死学问的区别,原因就在于有没有对于社会的理解。干过实业的人眼光会更加敏锐,有了具体的实践经历,反倒能够将学问做宽。说到该出版社出卖过100个书号的事情,他坚定地说:“这是必须整顿的事件,买卖书号的背后肯定有大的经济利益在推动。该出版社本来是得天独厚的,背靠着北京图书馆这座文化大山,却要靠买卖书号来支撑摊子,实在是没有出息的做法!”他还体谅地说:“不良风气一旦形成,就积重难返,去那里主持工作,肯定会困难重重的,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说:“困难倒不怕,我也肯定不会让该出版社出卖一个书号。但是听说那里的人爱告状,今天告一下,明天告一下,时间长了就会起作用,即使您任先生不相信,别的领导也难说不会采信,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烦来。”任先生说:“世上有二气,一是怨气,一是冤气,这两种气都不好受。但是,干事业就得受气,特别是要受得住冤气。我相信你,就像张居正信用戚继光那样,多少人告状也不顶用,这样戚继光才能成事。”最后,任先生要求我,至少要为这个出版社奉献一届四年的时间,才能退回来做学问。
  1996年初,我如释重负地来到任继愈先生家里。依旧在那间窄窄的会客室,我对任先生说:“您要求我在那家出版社干上四年,结果我干了五年,超额啦!现在请您同意我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去工作吧。”任先生笑着回答道:“我已经为你写好了推荐书,不但同意你的要求,而且要为你饯行。”我在任先生家一共吃过三顿饭,前两次是凑巧赶上的,第三次就是任先生为我作的饯行。和前两次一样,夫人冯先生指挥小保姆将饭菜做好端上桌子,食物内容和前两次相仿,馒头、稀饭,加两样蔬菜。我曾出席过一些宴席,席间的美味佳肴早已忘记了。只有任先生家宴的内容是一贯的,所以记忆犹新。学者的生活,就是这样简朴。
离开北京图书馆以后,我还经常去看望任继愈先生,这不仅因为旧有的上下级情谊,而且由于我爱听从他的看法。任先生话语不多,但是无论点评大小事件,都富含哲理,所以影响深刻,令人铭记在心而不会忘却。2002年,我要调回南方,到浙江大学工作,任先生欣然为我写了第二封推荐信。记得当时他说过,很希望看看钱江潮涌,但是我没有及时促成此事,如今已成无可补救的遗憾。2005年,我要调往广州,到华南师范大学工作,任先生又欣然为我写了第三封推荐信。他说:“调动工作和旅游不一样,旅游是走马观花,调动工作则是人生体验。”他感叹道:“人的一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应该过得丰富多彩,多去几个地方是对的,可惜我做不到了,你真让人羡慕。有机会再换地方的时候,我还乐意为你写推荐信。”这些话还是在他那窄窄的会客室里发出的议论。他的住房越来越陈旧,他的议论依然新鲜而富含哲理,耐人寻味。
  从我认识任继愈先生至今,他的住房一直没有变换。北京图书馆盖了多次宿舍,也以各种形式作过分配,但是身为馆长的任先生依旧住在坐落于北京南沙沟的公房。这所公房是早年按照级别分配给任先生的,面积虽然不小,但是十分拥挤,因为堆满了书。任先生爱书,但是绝不以爱书为理由而贪书。作为北京图书馆的馆长,下属出版社按例要将每种样书各送一本给他审阅。但是每送一次新书,他都会把前次送他的书托司机带回来。他告诉我:“这些书没有破损,还可以交给发行部门销售。”这就是他的领导风格。
  哲人忽已仙逝,忆起往事,繁复如潮,谨以此点滴文字作为纪念。
  (7月11日于华南雨静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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