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回想起来,那已是将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1969年冬天,我们学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简称)的全体工作人员与北京数以万计的文化人一起被驱遣到异地的“五七干校”“改造思想”,在河南农村栖身近三年之久。
在赴干校之前,我曾查阅过一些有关河南的资料。河南地处我国中原腹地,是中华民族及其文明的发祥地之一。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史上多次爆发改朝换代或农民起义的社会事变,河南每每首当其冲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兵燹不断,破坏严重,北宋灭亡前后,我国经济重心南移到江南。而后到了近现代,河南流传着“河南四殃,水旱蝗汤”(汤指汤恩伯的部队)的民谣,天灾人祸不断。而三年困难时期,河南更是重灾区,凡此种种,造成了河南发展的滞后。
息县偏处河南东南一隅,交通不便,文学所人员住地的包信集、东岳镇和小蒋庄,离京广铁路线有两百余里之遥,甚为闭塞偏僻。农民生活极端贫困,住的是茅草房,穿的是破衣烂衫,一到春天青黄不接之际,十有八九的农户时有断炊。一般农民连小轿车也没有见过,文学所的轿车刚到这里,好多当地人好奇地围观。
尤令人难以忘却的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我和一些同事借住的小蒋庄,有个五六岁乳名叫狗蛋的孩童,我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大名,他头顶留着一条几寸长的小辫儿,常常跑到文学所盖房的工地上玩耍,也不止一次地到当时奉命烧茶炉的美学家蔡仪先生那儿逗留。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平素待人处事和治学谨饬、细密周到的美学家的神经,觉得颇不合乎他的美学观,竟操起剪子大胆剪掉了狗蛋头上的小辫儿,这一下可闹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由于狗蛋是个独生子,狗蛋他爸屡次找文学所的军宣队和连部(下干校时每一个研究所按部队编制组成一个连)领导理论、吵扰。按照农村传统习俗,小孩儿取个贱名、头上留个小辫儿就能留得住,从而长大成人。美学家此举无异于剪掉了他儿子的命根子,他自然大为恼怒,难怪他为此不依不饶。后来听说是由人调解私了的。由于这一被人戏称为“美学家闹革命”或“剪辫子事件”传闻甚广,几乎无人不知,狗蛋在干校也就名闻一时。不过,我从没有直接与狗蛋他爸打过交道,我只觉得,作为历史上的一种惰性力即陈旧的传统观念和迷信思想汇聚在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一种精神负累,这并不奇怪或可笑,使人想起来不免有些沉重而已。
此事没过多久,一天夜里,狗蛋他爸找到我要借钱,我自忖,他与我素昧平生就张口借钱,倒是很直率,我就拿出五元钱给他。当时米价是一角几分一斤,五元钱可买三四十斤大米。先前我对他家的贫苦状况多少也知道一些,引发了我的同情心,就爽快地把钱交给他,也没想要他归还,权且当做是对贫下中农的一点帮助吧,至少我这个打光棍的没有什么负担的生活要比他强多了。
一年之后,我们要离开干校到京广线上的明港。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临走前的一天夜里,我正忙着打点行装,狗蛋他爸突然来到我的住处,郑重地将五元钱递交到我手里说:“我一直把借你钱的事放在心上,知道你们就要走了,想法弄得了这钱还给你。”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当即表示:“这钱不用还了,算是我们相识一场,你拿去给你儿子买件衣服穿吧。”他说:“这不行,这钱是一定要还的,这辈子不还,就是下辈子也要还的!”他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和决绝的神态,让我不得不收下。他的这一言行一下子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送走他之后,我认识到他虽有前述所说的历史惰性力带来的缺陷,但他为人处世的质朴、诚信、直率和实在,才是他的真性,也是作为一个劳动者的固有气质,虽身居茅庐而意气不失,人处困厄而心志不短,这使我有些激动,也让我沉思了许久。
岁月倥偬,人生如寄,当年还是童蒙的狗蛋如今已人到中年,曾到过浙江义乌和北京打工。他曾找过我的同事,但我无缘得见,听说他的父母已辞别人世。所里前年有人到息县,息县已开通了高速公路,一些土路已修成柏油马路,外出交通已较当年便捷;在原先林木稀少的旷野、路边、沟边大力植树;农村的不少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以增加经济收入……但很多人尚未脱贫。报载,多年来河南省领导重视发展农业生产,自2000年以来,连续8年粮食总产量位居全国第一,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粮仓”。中原熟,天下足。河南自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建设大有发展。现在,不知息县的面貌怎么样了?不知今后能否故地重游?我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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