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方的茶园,这应该是全中国纬度最高的茶园。茶,这种原本产于江南的植物,到了这黄海之滨就算是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往北继续生长了。这种浸透了中国传统文化神韵的植物,一垄又一垄,整整齐齐地生长在这里的小山坡上,形成坡度和缓的梯田。它们的绿色在初夏时节充分地铺展开来,在氤氲空气里有着清雅苦香的呼吸,雨燕从它们上空低低地划过,在采茶人的心上留下寂寂印痕。这北方的茶,每每荡漾在杯中,绿得耀眼,较之江南的暧昧之味和温润之气,又多出了一丝韧性和一股爽利,似与此处的纬度押着韵脚。
主人告诉我们,这茶园里的茶从来不卖,只用来送朋友。身边的一个女友说,你觉得这像不像琼瑶《庭院深深》里那个茶园?我倒被她的话说愣了。果然有些相仿佛呢,都是依着山势,都是绿海一般的,旁边还都有精雅幽静的房宅,都有背着竹篓的人在弯腰采茶,多么像那个含烟山庄啊,采茶女章含烟在烈日下晕倒了,由此遇到了柏家的少爷柏霈文……
?茶园里有一处巨大“屋宇”,是生活起居之所。但凡住宅,无论占地面积多么大、无论建得多么高,在空间上总是有其局限性的。而这处大屋却以它那师法自然的建筑理念突破和超越了这种局限:古香古色的凉亭、回廊、餐厅、书房、客厅以至花圃、溪流等等,悉数收进了同一个整体格局的巨大的室内,除了屋顶中央的尖圆顶子和四周地基用的是木料和钢材做支撑,其余部分均用无色玻璃与外界相隔开,通体透明,几乎分不出哪是里哪是外了。你说这屋子到底有多大?300平方米,500平方米,还是1000平方米?我看没法说了,你已经不可以用平方米来计算,甚至不可以用亩和公顷来计量了,这屋宇已与大自然相融合、与天空大地相连接,与宇宙相呼应,谁还能说得出它的具体面积或体积呢?我不禁想起一首当代女诗人的诗来,大意是说,我要把世上的墙都拆掉。我想,拆掉院墙和围墙也许是容易的,要把房屋的四壁也拆掉,又不致使房屋倒塌,那就实属不易了。我们有个词叫“家徒四壁”,看来一个人再穷,穷到什么都没有了,至少也还是要有四面墙壁的,如果没了四面墙壁,那就不叫房屋了。而眼前这幢大屋却轻易地做到了“我要把世上所有的墙都拆掉”,不禁使人惊讶,这大屋的图纸一定是由一位对大自然怀着狂热之情同时又思维偏执的人设计出来的,当然他还得懂得一些建筑学原理,他的“露天”理想必须要靠某种几何知识和材料知识来支撑,否则把世界上所有的墙都拆掉之后,日子就不能过了。
人在这样一个大屋里,感觉跟置身室外大自然没什么两样,这是一幢不是“露天”却胜似“露天”的屋宇。早上在这大屋宇之内的凉亭里喝茶的时候,可以瞅着茶园外侧的田埂,细数一下蜿蜒的藤蔓上结了几个南瓜;可以辨别一下大门里侧的那几棵小树到底是樱桃还是洋李;可以调侃一下在木瑾花上谈恋爱的蝴蝶;而草叶上露珠滚动着,跌碎在地上,蚂蚱几乎要爬到人的脚背上来了;朝东南方向眺望,见有一面竖立的山崖,可以想一下它是页岩还是火成岩,并估计一下它的地质年代。到了晌午有那么一点点燥热,但可以忍受,太阳对这玻璃屋宇实施了温室效应,当然空调可以轻易解决这个问题。厨房案板上的豆角是从后园子里刚摘来的,有亲爱的泥巴和厚道的虫眼在上面,而卧室的床铺看上去就紧挨了草木繁荣的后园子,如果拉开宽大的帷布窗帘,床头就差不多等于安置在豆角地里了,睡梦里不知可否伸出胳臂去摘下那一串串的豆角。晚上坐在书房里看书,夜色把身边起伏的茶园抹去了,把近处树林的枝枝杈杈也抹去了,只留下山影那隐隐约约的淡青色轮廓。狗叫时,朝大门那边望去,并没什么人来,书已看倦了,仰起脸来,数一下头顶上的星星,如果朝着深邃夜空深处望去,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叹宇宙之浩渺人生之有涯。
住在那里时正是雨天,春雨疏疏密密,下下停停,于是太阳就时而露脸时而躲藏,雨和太阳就这样像恋人吵架般地闹了好几天。与三两知己闲聊,女人们在一起,又是读了点书的女人们,话题于是也像这“露天”一样自由,无边无际,时有尖刻的精彩话语抛出,雨给我们的话语耐心地做着注脚。太阳一露脸,我们的谈话好像也要告一段落了,各自歇息去了,后来雨又下起来,我们就接着往下聊。我们无异于置身茫茫烟雨中,巨大玻璃房屋的上下左右前后都是雨,我们在卧室里、卫生间里、厨房里、大厅里、书房里、凉亭里、茶室里,都像是淋在雨里,庇护我们的巨大屋宇,不像是真正存在的,倒像是虚拟的。雨腾起的雾气直接弥漫在我们心里,有那么相当一会儿使人感到无限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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