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季羡林先生仙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和季先生是同乡,老家都在山东省临清市康庄镇——我的家离季老先生的家只有十几里远。
我和季先生只见过一面。虽然仅是一面,但这次见面一直温暖着我并让我铭记终生。
那是1996年初,我的一部散文集要参选中国作家协会推出的“21世纪文学新星丛书”,因为离截稿的日子已经很近,省作协建议我亲自去送书稿。因为心中一直景仰季先生的学识与人品,所以那次北京之行就想去拜访他老人家。去见季老,该给他带点什么好呢?想起家中有两包特产:一包是我们本地出产的香肠,还有一包老家给捎来的大红枣——那红枣是我姨姥娘自己家院子里的枣树上结的,她精挑细选之后托人捎给我的。我对这两件礼物很满意,心想季老也一定会喜欢的。
那次我经过天津,和百花文艺出版社《散文》(海外版)主编甘以雯吃饭时谈到了想见季老的打算,她很支持,并把季老家的电话告诉了我。
想到有可能见到季老,我很兴奋,特地去书店买了一本《季羡林散文选》,准备让季老签名留个纪念。
在北京办完事的第二天上午,我坐公交车来到北京大学,在校门口用传达室的电话给季老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女助手。她问我是谁,我说我叫陈原,是季老家乡来的人。女助手说:“你等一下,季老现在有客人,是延边大学的校长也是季老的学生。我问一下季老吧。”少顷,女助手回话说:“你来吧,季老知道你,但只有半个多小时。”我当时一怔:季老知道我?怎么可能?我在电话里说:“我只是季老的同乡,是第一次来,季老怎么能知道我?”女助手说:“季老在《散文选刊》等杂志上读过你的散文。”对我这样一个普通写作者,季老居然能记住我的名字,这让我很震惊,由此可见他老人家对文坛和普通写作者的关注,以及他惊人的记忆力。
毕竟是见季老这样的鸿儒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和忐忑,但季老同意见面并知道我的名字,一下子让我感到了季老的亲近,心中的距离感消失了。
半个多小时?够了,足够了,我本也不想多打搅他老人家的。等我按照电话中告诉我的路线赶到季老家时,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给我开门的是接电话的女助手。我一进门,就看见当时已85岁高龄的季老从书房写字台旁站起来迎接我。我甚是激动。季老比我的祖父还要大十几岁啊!季老的书房很小,顶多有八九平方米,所以显得很拥挤。我忘了季老背后的墙上是否有书橱,只记得一张老式的陈旧的写字台后面是一把同样陈旧的木椅子,写字台对面是一对在当时一般家庭也难以看到的旧沙发。一个小茶几躲在墙角里,上面放着的好像是全国政协送的一个大花篮。
我就坐在季老对面的沙发上,我们谈得很随意。我说我给你带了一包老家的大红枣,你可以熬稀饭时放几颗。老人很高兴,说你那么老远带来,真是太谢谢你了。老人随后就从桌洞里拿出一本他刚刚出版的散文集《赋得永久的悔》,在扉页上写下:陈原小友留念。并签上名字和年月日送给我。我很郑重地接过来。我没有想到季老会主动送书给我。我急忙又从包里拿出我自己准备的季老的书说:“我来的时候自己准备了一本,也请季老给我签上字。”季老接过书,嘴里念叨着:“这不是我送你的,就光签个字吧!”一边说一边在扉页上写下了“季羡林”三个字。
谈话中,季老很平和、很谦逊,可能是为了不让我紧张,他很宽泛地说着一些看上去很平淡但却充满智慧的话。让我感动的是,他竟然还记得我的散文《泥土的声音》里的一些描写,虽然当时他没有说出那篇散文的名字。我说:“我要再出第二部散文集的话,希望季老能写几句话。”其实,当时我有让季老写序的意思,没想到季老居然同意了。但季老的回答却让我再次见证了一个真正的学者的风范。他说:“可以,但我要看你的书稿。”季老说要看我的书稿,这确实让我意外,现在有多少人写序根本不看作者的文章啊,有的甚至还收礼收钱。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当年85岁的季老说“可以,我要看你的书稿”时的神情。
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实在不能再多打搅老人了,便起身告辞。助手说:“正好季老中午还要出去吃饭,出租车就在外面等着呢。”季老起身要送,我连忙劝他,可季老还是坚持把我送到大门外,朝我招了招手,见我走远,才转身回去。
在门口,等着季老的是一辆红色的极其普通的夏利出租车。
我不想说我和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大家见面后受到了多少熏陶和沐浴,我只想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老人的慈祥和亲切。那是一份骨子里的慈爱。
后来,我出版第二本散文集《大地上的河流》的时候,实在不忍心让已近九十高龄又患有眼疾的季老给我写序——他说过他要看我的书稿,我怎能让老人家读我20万字的书稿啊!最后我决定给季老写一封信,让他给我的书题写书名,这样他老人家可以不那么劳累,也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因为当时不知道书名是横着放还是竖着放,便在给季老的信中说,希望季老写书名的时候横着竖着各写一幅。没想到,季老竟然就横着竖着各写了一遍。这让我更加钦佩季老这位大家真正的平凡而谦逊的做人品格。
有几个喜欢收藏的朋友说要用一些所谓的名人字画与我换季老的墨宝,哪怕只换其中裁开的一半,我说:“绝对不行!季老的墨迹里包含着我和季老的一份友情,我要珍藏终生的。”
而今,季老离我们而去。我想,走遍世界的季老的魂魄一定回到故乡鲁西那片皇天后土里去了吧。在那里,有他老人家喜欢的大红枣、挂面、馓子以及从小就熟悉的庄稼地和池塘。
作为一个后辈,我会永远记得季老亲切而温暖的话语,记得他超人的智慧和高尚的品格。
深夜作此文,以志纪念。让我平凡的文字撒满你远去的路——走得最远的,一定会走得最近,因为你会走进我的心里。
2009年7月12日凌晨写就
《中国社会科学报》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及本网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