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邻国中有个人叫中江兆民,日本人,他生活的年代是1847年至1901年,离我们似乎远了一点儿。
他有个书卷气很浓的人生: 幼年在藩校文武馆习汉文,青年时代开始学西方语言和人文科学。24岁那年,他到法国留学,潜心于文、史、哲, 深受法国18世纪启蒙思想的影响。回国后,他开始讲授政治、法律、历史、哲学等课程,弟子两千。
当然,他也是个著书立说的人:主编过《东洋自由新闻》,并经常在该刊和其他报刊上发表文章,宣传自由民权思想,特别是他用汉文译述的卢梭的《民约译解》(即《社会契约论》),在知识界影响很大,他因此获得了“东洋卢梭”之称。19世纪80年代,是中江学术的收获年代,仅出版过的书目就足以令人惊叹:《理学钩玄》、《革命前法兰西二世纪事》、《三醉人经纶问答》、《平民的觉醒》等;日译本《非开化论》(即卢梭之《论科学与艺术》)、《维氏美学》和《理学沿革史》等。此后,中江又撰写了《国会论》、《选举人的觉醒》、《忧世慨言》和《放言集》,翻译了叔本华的《伦理学大纲》。
是的,站在这赫然著述下的中江——实足一哲人。
哲人的生涯使中江成为日本近代杰出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倡导自由民权的政治活动家和理论家。中江的思想具有鲜明的“东方特色”:他不把儒家思想与西方近代思想视为截然互逆、绝不相容的对立物。他热情地吮吸西方哲学思想的精华,又热衷于一生所挚爱的汉学,尤其对《孟子》厚爱有加。他在翻译与诠释西方近代思想家的著作和宣传自由民权思想的同时,融入了儒家的观念,形成了有别于西哲的思想。
但是,真正让更多中国人认识中江的是他的《一年有半》。初知书名,觉得挺“文学”的,像是随笔散文集,但当我弄清它的意思时,平添了几分沉重与敬重。
1900年,中江被查出患癌症,医生预测他的时间不多了:一年有半。
在摧毁性的打击面前,一生放飞思想精灵的中江,出奇的淡定,以“一年有半”为名写下自己最后的思考。就这样,凝聚着毅力与意志的《一年有半》在他死前而“生”。令人感慨的是,紧接着,他又留下闪烁思想光芒的姊妹篇《续一年有半》,由他的学生幸得秋水整理出版。
1901年12月13日,“一年有半”的最后时刻来临,哲人驾鹤西去。
在中国人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中江所言,善在何处?
一善高远。中江目睹了上升时期的西方文明,经历了日本最著名的“明治维新”。作为见多识广的思想者,当许多日本人沉浸在维新带给他们的新奇时,当技术进步带来物质文明的喜悦时,中江则表现出难得的冷峻、睿智。《一年有半》里,充满了中江的“忧患”:明治维新后,日本社会进步了,经济发展了,生活提高了,但是,泛滥的物欲、败坏的习俗、沦丧的道德也如影随形地出现了。如果不引起足够的重视,日本社会的发展必将受到很大的影响。其实,对于一个时日不多的人,这不是“杞人忧天”吗?可是,中江着实做了一回“杞人”。
二善犀利。中江抨击了维新后日本的世相:人人都希望追求超过自己经济能力的娱乐,千方百计想得到它,于是乎做官吏的人,就接受礼品及贿赂以养肥自己。经营工商业的人,就钻营奔走,投靠背景,互相勾结,寻找牟取暴利的机会。中江还注意到一个特殊的群体:西部武士。这个阶层的人过去被苛刻的法律与制度束缚,维新后,他们的境况好了起来。可是,“翻身”后的武士“好像放射出的箭一样,急速地趋向骄奢淫逸,大大地造成和煽起了城市的荒淫与糜烂的风气,成为日本全国吃喝玩乐的样板”。不仅武士,其他阶层的人都像患了传染病一般,“从官僚资本家、富商大亨到其余的中产阶级以下的人们也都相继沉沦,以为这是自己的阔气”。由此,中江断言:“这就是现代我们日本帝国的国民上下,贵贱贫富,一般人等所以造成了奢侈、淫逸的习惯的历史。”对于物质发达后的社会“痼疾”,中江认识得不可谓不深。我想,这或许就是该书列入我国“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书名为《一年有半,续一年有半》)之理由。
知音无国界。章太炎便是其中的一位。在他眼中,中江是“东方师表”。1906年,我国出版的《民报》上发表了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据说,他的观点就受到中江的影响。对于进化带来的进步,章太炎是认同的,但是他同时也看到了进化的“附产品”,提醒人们不要把进化看成是一种“绝对的信仰”。在他看来,进化未必能达到“尽美醇善之区”。这是因为,进化不是单方面进行的,道德的善恶、生活的苦乐是同时同步的,即所谓“善亦进化,恶亦进化;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并且,这样的双重进化还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所不同的是,“曩时之善恶为小,而今之善恶为大;曩时之苦乐为小,而今之苦乐为大”,即以前的善恶、苦乐与现在的善恶、苦乐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依我理解,章太炎的意思是告诉人们不要低估与“进化”同时同步的“恶”与“苦”,如果它们膨胀恣意,后果是相当可怕的。
说中江,道章师,其意明了。在物质文明达到一定程度时,历史为何总是惊人的相似?社会为何总是陷入怪圈?人类为何一次次为教训“买单”?
最后,顺便提及中江的绝笔《续一年有半》。这是他唯物主义思想的代表作。中江在书上标出了“无神无灵魂”的副题,阐明自己唯物主义的哲学思想。显然,在大限来临时,中江以大彻大悟告别了世界。值得一提的是,中江还为哲学家的资格、特质作出了精辟的诠释,“就是在哲学上抱着极端冷静、极端直率、极端不妥协的态度”。
我想,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中江的见解会得到认同,它不仅限于哲学家。而《一年有半》是否就是这些“极端”的集合体?
《中国社会科学报》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及本网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