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流行一种观点,即“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210—263)是反对司马氏篡夺曹魏政权的,他在司马氏手下任职完全是不得已,他对司马氏深怀不满但又无力坚决抵制,于是写了许多《咏怀诗》来发抒苦闷。可是阮籍的传记材料和他的诗文作品并不能证明这样的结论,相反却表明他其实是支持司马氏的。
阮籍的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曾长期担任曹操的秘书,但在阮籍三岁时就去世了;阮籍成年以后,曹魏的统治者已经换了几代,他没有得到先辈的庇荫,因此同曹魏王朝也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史称阮籍“幼有奇才异志,性恬静”,成年以后对世事采取消极态度,“或闭户读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
那时的皇帝曹叡毫无宏图远略,不得人心,他上台的第二年就盛传群臣拥立曹植,从此他一直提心吊胆地提防这位似乎很不安分的叔叔。与此同时,他又“隆意于殿舍”,沉溺于声色。他的接班人曹芳登基时年纪甚小,国柄掌握在权臣手里,而权臣分裂为以曹爽与司马懿领军的两派,斗得很厉害,政治生活中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于是才华横溢聪明过人的阮籍韬晦保身,一再回避出仕。
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都是明帝临终之际指定的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幼主曹芳;而曹爽希望独揽大权,免去司马懿的太尉一职,另行安排为位高而无实权的太傅。此后自以为没有对手了的曹爽集团日益得意忘形,迅速走向腐败。此时太尉一职先后由满宠、蒋济担任。阮籍既不肯到蒋济手下去任职,更不愿意应曹爽的征辟,分别写了奏记,措辞谦恭而态度坚决;其间他在著名的学者和高官何晏手下当过很短一段时间尚书郎,也很快就托病离开了。他的《咏怀诗》正作于这一隐居于故乡陈留的时期,其中对当朝权贵的抨击、讽刺和规劝,是针对曹爽、何晏之徒而发的,诗中充满了忧虑悲哀以及他对社会人生的体悟,“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具有超越一时政象的普遍意义,而同司马氏则毫无关系。
《咏怀诗》中对自己曾就近有所观察的何晏及其同党邓飏、丁谧之徒讽刺尤多,重点在于批评这帮新贵的腐朽荒淫、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诗人担心曹爽、何晏等人的行径会断送大魏王朝的天下。虽然此时阮籍的情绪相当苦闷压抑,但他并未完全心如死灰,他关心政局,心头仍存希望之光,这是他的通达处,也是他的高明处。他后来与反曹爽集团的司马氏合作,与此也大有关系。
在政局不稳、天下行将有变之际,一批高级知识分子结为竹林之游。这是一个非常松散的名士俱乐部,各人的思想立场和政治态度不尽相同,只是在这一段时间里都有态度消极、爱好老庄并大喝其酒的共同倾向,一度来往比较多。竹林之游约始于正始六年(245),断断续续进行到正始九年(248),到第二年年初,发生了高平陵政变,政局急转直下,原来意义上的竹林之游就结束了。
曹爽专政时,老奸巨滑的司马懿表面上无所作为,而且显得已经病废了,实际上却在积蓄力量,准备搞政变。正始十年(249)正月他利用一个有利时机发动高平陵之变,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将曹爽集团斩尽杀绝;这一年四月改元嘉平,大权集中到了司马氏的手里。曹魏王朝在大权彻底旁落的状态下维持了一段时间,而改朝换代却已经是早晚的事。这时阮籍一改其过去不肯出仕的消极态度,迅即出任司马懿的从事中郎。这是一个级别不算高但能参与军政机密的重要职务。从此阮籍与司马氏集团建立了相当密切的联系,直到去世,尽管他嗜酒狂放的外在形象始终不曾改变。
从事中郎的级别和俸禄并不算高,可是由于司马懿父子三人先后是当时实际上的首脑人物,在他们这里担任从事中郎,接近核心机密,地位就非常重要,比起某些名义上的高官还要高得多。校尉是首都卫戍部队的高级军官,地位仅次于将军,史称阮籍“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这是阮籍对自己晚年生活的惬意安排。此公一向嗜酒,每至沉醉,自是事实,但他并没有完全喝昏了头,担任步兵校尉以后仍然常到司马昭的大将军府里去,与中枢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后来他又为司马昭加九锡写了劝进文。阮籍对司马昭的支持是一贯的。
司马昭非常看好阮籍,以致一度希望与他结为儿女亲家;阮籍大醉六十日,让可能的亲家公无从开口,也就是表示不同意此事。阮籍本人可以同司马氏合作,但很不愿意加上一层裙带关系,中国古代的名士历来有这样的洁癖;他本人恃酒放荡的形象树立已久,此时正以一种高人雅士的方式为司马氏效劳,这种模式没有必要改变。司马昭是个精于计算的明白人,所以并不坚持求婚之事,后来更不再提起。嘉平以后阮籍地位甚高,苦闷甚少,创作也跟着减少。五言的咏怀诗不再写了,有若干四言的,其中颇多歌颂司马氏的话,诗味较少,但可以看出他此时的政治态度。
不少学者曾经认为,阮籍在司马氏手下当官完全是不得已的敷衍。在这些学者看来,司马氏是反面人物,而阮籍则是需要保护的著名作家,不能让他的名声受到影响。事实上,这种看法既不符合阮籍的生平行事和他的作品,也不符合魏晋之际的历史大势。司马氏父子在历史上并非简单的“反面人物”,正如范文澜先生所说:“司马氏政权迅速消灭汉吴两国,并且在短暂的太康年间,确实曾使社会呈现出一些繁荣的气象,这是因为它的某些政治措施多少是符合当时的人民利益的,因而有可能完成国家的统一事业和有限度地恢复久遭破坏的生产力。”司马氏家族有残酷的一面,但尚有生气活力,同早期司马氏集团比较起来,后期曹魏政权则显得腐朽而无所作为。
阮籍本来是一个理想主义色彩很浓的人,但在实际生活中仍然舍弃曹魏而取司马,应该说他是有眼光的。尽管他对这一集团也并非没有意见——他观广武楚汉交战处,曾留下“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一名言,可知他对政坛上胜利的一方也有所保留,而非彻底佩服。阮籍到底是一位理想主义的书生。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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